崔鈺驚了一下,感慨,「說曹操曹操就到啊。」
崔玄寅垂下眼簾,沉思片刻,又抬眼看向齊國公。
齊老國公笑眯眯︰「看來無需登門拜訪,她便自己找上門來了。」
…………
李持玉跟隨管家走進東院,穿過湖岸垂柳小道,最終走到崔璟所住的明軒院。管家先讓人通報,而後帶著李持玉進入院門。庭院中央寬敞開闊,只立了幾把刀架,上面掛著紅纓長槍、短刀、長劍,還有些練功用的木樁,擺設十分簡單,只有穿堂下種植的花木綻放芳華,春景艷麗才帶著那麼一點柔和。
管家在主屋廊下低問︰「三公子,林玉蘭小姐來了。」
因崔璟重傷未醒,是崔鈺答應林玉蘭進來看望崔璟的。崔鈺在房內道︰「讓她進來吧。」
管家這才推門請李持玉進去。
然而令李持玉意外的是,屋內除了崔鈺,床邊還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他兩手搭著拐杖,好似已有花甲之齡,可精神矍鑠,雙目炯炯有神,並未昏聵。听聞腳步聲他轉頭來看了看,沒有很仔細地打量李持玉,可那一雙定格在李持玉身上的眼仍讓李持玉覺得此人不簡單。
崔鈺站在老者身後,禮貌對李持玉介紹︰「林小姐,這是我爺爺。」
崔鈺的爺爺,便是致仕在家的齊國公了,齊國公輔佐過兩位皇帝,又曾擔任當今聖上的太子太傅,在朝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即便致仕在家也十分得皇帝敬重。
李持玉從來不相信偶然,更況且明知她來拜訪而不回避,想來是這位老者要見她一面了。崔家的老國公不理政,但仍是一族之長,關心崔家的未來,因此崔玄寅在外頭做了什麼他仍舊要關心的。
李持玉心下已明白老者欲意何為,故而語氣平平道︰「林玉蘭見過齊國公。」她沒有向他行禮,因為沒必要。
齊國公淡淡打量她,之前再是听聞崔鈺描繪也沒有親眼所見李持玉這麼震驚,此女面容冷靜,舉止沉著,雖未刻意展露氣場可眉宇間還是凝聚貴氣,一雙眼楮冷冷清清,顧盼間流露王者之氣。齊國公都有些驚訝,往常不能理解一名深閨女子為何敢于在街上休父,也十分驚奇為何有人參透自己兒子與五皇子的陰謀,如今見了此女都明白了,別的女子不行,但眼前的女子,光憑這番氣度的確有所可能。
齊國公斂了目光,和藹笑道︰「林小姐,幸會了。」
李持玉不打算與等閑人通話,因此收回目光漠然走向崔璟,即便齊國公就坐在她身旁,她也沒有理會,只是側身俯視,看著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這已是第五日了,听說箭矢有毒,崔璟被救回後昏迷了五天五夜,那胸膛的傷只離他的心口半寸位置,再偏一點點,也許他早已喪命。不過眼下狀況,即便被救回了也很危險吧。
她還是沒有狠下心來完全對他不管不顧,畢竟是一個長得那麼像崔景的人。李持玉道︰「崔三公子,大公子的傷醫者如何說?」
崔鈺覺得她的語氣像是質問一位下屬,也不知林大小姐的氣場從何而來,總是這般自然而然流露出尊者的氣息。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說是挺過了今夜便好,這毒太深了。」
齊國公忽然站起來,仍舊笑眯眯道︰「林小姐當日救了璟兒一命,府上還未好言答謝,請受老夫一拜。」說著真的拱手躬身朝李持玉拜了一個謝禮。
崔鈺眼睜睜地看著,以為林玉蘭該推阻一下,沒想到她真的站得筆直,就這麼從容接受自家爺爺一禮。他家爺爺當朝一品國公爵位,上只拜君王,下只享人跪拜,如何拜過旁人,居然就這麼拜了林玉蘭,而林玉蘭也淡然接受了。
齊國公也覺得此女非凡人,起身後又笑眯眯問︰「林小姐,您怎麼知曉有人欲害璟兒?」
李持玉知道齊國公那一禮是要向她討教權術問題,當日狩獵場上幾百人,恐怕唯有她真正清楚來龍去脈。她穿來大綏朝時日不長,可因前世的經歷,對權術十分敏感,即便每日處于市井中,通過觀察當世法令、經濟民風、眾生表現仍可窺視朝堂一二。
陛下是一位聰明的帝王,太子早年文弱為他不喜,即便後來有所改變但因其不慕權政的性子也令他失望,年長的幾位皇子個個都是佼佼者,加上門閥士族欲拉攏靠山暗中勾結,朝廷派系叢生,亂生出各種勢力殺伐的事件。那日狩獵只是當中很典型的一例,只是眾人皆在局中未看清楚局面,而她恰巧撞見江氏傳遞信物,又留意到沈之軼大人嫁禍太子的鶴翎描金小箭矢,以及崔玄寅與五皇子的計謀才清楚來龍去脈而已。
歸結起來,無非是崔玄寅與五皇子欲殺太子,便設計狩獵中驚擾陛下調虎離山,而後趁亂對太子下手,可惜沈之軼恰巧欲在此活動中挑撥維護太子的林瑯一黨與支持五皇子的崔玄寅一黨的關系,便用太子的鶴翎描金小箭矢刺殺崔璟,可惜雙方皆沒有成功,因為太子中了鶴翎描金小箭矢的毒,無人愚蠢到欲殺敵手還反而傷了自己主子的,太子暗殺崔璟的罪名便不成立,而崔玄寅一黨也沒有成功殺死太子,反而驚擾了陛下……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糊涂混亂的一場戲!也許兩方出手時皆沒想到對方也出手,攪合在一起便雙雙敗場了。
李持玉唯一不明白的是,沈之軼到底追隨于誰,這麼卑鄙地利用了江氏,隱藏得這麼深,到底是為了什麼?如果無根無源,那也許便只有一位了。
李持玉想想都心驚,越發覺得今日的皇帝真是一位可怕的人物。
她對齊國公道︰「民女只是一介草民,如何清楚朝堂之事,不過樹大招風,想來是崔璟招致禍害的原因吧,齊國公應當明白。」
齊國公眼神清明矍鑠地望著她,知她不願意多說,也不再多問,可听了她一番話,心里也有底了,不管是對狩獵一事還是對眼前的林大小姐,他都有自己的考量了。
齊國公告辭之後,崔鈺見與林玉蘭無話可說,也自動走離屋外,任由她看護崔璟。
李持玉坐到齊國公方才的位子,伸手探了探崔璟的鼻息,見他呼吸均勻灼熱,面容慘白盜汗,也許正發高燒。她擰了擰濕巾給他擦擦臉。
崔璟蹙起眉頭,似乎極力想要醒來,可仍舊無動靜。
李持玉知道他清醒著,便低聲道︰「我來是與你告別的,這京里已無留戀之地,也不適宜再呆了吧。呆得長了……徒增傷心。」
永安城是她的國都,是她的家園,可也是她生生死死,經歷悲歡離合,親情愛情與傷痛背叛的地方,這地方承載了太多不開心的回憶,以前還有崔景,可現在連崔景也全無了,便不再留戀了。
她更還念前世在各州城中,甚至在大漠中顛沛流離的日子,即便那般狼狽,那般淒苦,那般人下人忍辱負重,可因為有他相伴,還是開心快樂的。
崔景是純淨痴情、忠貞不二唯一對她好的人,她念著、戀著、心痛遺憾著,苦苦等了兩百年,今世見了他以為會有結果,可上天太殘忍,出現了這麼一個人卻是不同的人格,連一個最終的結果也留。
她已不抱期望,心中也不能承載太多,她累了,不想再掙扎,只想離開。也許她能尋找一條回去的出路,不過回去也沒有崔景了,或者尋找一條能遇見崔景的路,崔景到底在哪里呢?
崔景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李持玉看著眼前的人,沒忍住流下眼淚。
她輕輕一擦,平靜道︰「你說得對,我愛的人只是崔景,昌平王王孫,小字予觀的崔景而已。」而後伸手撫模上他的臉,留戀片刻,輕輕道,「你保重!」便絕情起身,準備離去。
然而床上的人忽然抓住她的手。
李持玉回頭,見他眉頭皺得更緊,蒼白的手因練過武而長了繭,微微疙到她皮膚,他似乎想要努力握著,可因病重仍是這麼無力。
李持玉沒有說話,默然移開他的手轉身離去。
那只手也垂落床間,抓了抓,最終只是無力地抓住被褥。
她走了,正如她悄悄地來。如果她沒有出現,他以為他一直做夢,奈何听得真真切切,那低沉委婉的嗓音分明是她對他的傾訴,即便她隱忍著,可對她觀察細微枯骨銘心的他還是清楚地察覺到她哭了。
她在哭,為他而泣,她念著他,她一直沒有放下他。
他想安慰她︰不要哭,玉兒,我在這里,我回來了。你不要走!
一旦錯失他不知如何還能相見。崔璟掙扎著呼喊︰「玉兒……玉兒……玉兒……」聲音由微漸強,驚動了門外的人。
崔鈺跑進來︰「大哥,大哥,你醒了?」
崔璟皺眉,額頭冒汗,緊握床被發出痛苦的呼喊︰「玉兒不要走……」
崔鈺喜道︰「大哥醒了!來人,來人,大哥醒了,快通報爹娘!」
可是誰知道,醒來的還是不是崔家大公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