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臨近春闈應試之時,京中往來舉子比往常增多,同時恰逢三年一大考的官員磨勘之跡,這意味著有人升遷有人貶職,有人步入朝堂,也有人告老還鄉,京中大小官吏摩拳擦掌,到處應酬疏通人脈,使得如意樓、臨江樓兩座京中著名的茶樓每日客房爆滿,生意滿座,掌櫃小廝忙得應接不暇。
大綏朝官員磨勘分為「選人」和「朝京官」。「選人」主要針對初入仕途的進士,而「朝京官」則主要針對在職官員。
「朝京官」又分二種︰一為「京官」,二為「升朝官」。「京官」考核小官吏,「升朝官」考核有上朝議政資格的大官員。
「朝京官」由吏部審官院主考核,每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考核內容細密復雜,上至官員政績,下至人品家風,甚至連衣著品味、言行舉止都要考核,實在是歷朝歷代中最苛刻也最令人頭疼的。這便使得大綏朝的言官在朝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因為說得好听,那些御史官是皇帝的耳目,說得難听都是專偷听壁腳的小人,他們的彈劾上奏皆列入審官院之中,甚至傳入皇帝耳里,當真令朝中官員又愛又恨,煩不勝煩。
這些言官的夸贊或彈劾對京中大小官員的考績有舉足輕重的影響,甚至可以直接影響到小官吏的生死。當然,中書門下尚書三省主要高官由皇帝親自考核,並非由幾位言官說了算,可偏偏,當今的陛下最愛听言官彈劾了,這也令三品以上的官員頭痛非凡,即便身份地位高貴,平日里也要注意與言官搞好關系,並且時刻收斂好自己的言行,有把柄的更要藏得很深,免得就被揪住了尾巴小河溝里翻船。
林瑯是這些三品以上高官中最倒霉的,這幾年他少政績無建樹,本就是這些官吏中墊底的,就快影響到他這門下省長官的地位了,本想著在最後一年靠著與國舅府親近些,憑著太子對自己女兒林敏箏的好感,還能拉回一些顏面,誰知在最後一年被自己的下堂婦原配和遺棄出門的大女兒抖落家丑、大街上休夫毀滅得一干二淨。
丟臉面還算其次,影響到他的升遷才是大事啊,這直接影響到他們一家老小以後吃什麼喝什麼,甚至君臣同僚還給不給他臉色的問題。
這日下朝回來,林瑯的臉色就不太好,官帽未月兌、朝服未換,悶頭不吭聲走入江氏的後院,坐在正堂上拍桌子罵︰「哼,審官院那群老匹夫、御史台那些小人,總有一天本老爺也要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
江氏步履匆匆走出來,穿了一身白玉蘭花淺藍亮緞褙子,十分明艷,頭發也剛剛收拾過,甚是光滑,寶髻上戴一只雙鳳餃珠金釵、兩根玉簪,隨著步伐搖曳非常惹眼,腳上也換了便于外出的繡花鞋。她問林瑯︰「老爺,這是怎麼了?」
林瑯生氣地把今日在朝上受的屈辱及冷嘲熱諷說了遍,無非是早朝上君臣商議磨勘之時,有人明褒暗貶地諷刺他一番,令他十分不快,這便心懷氣憤地回來了。
江氏嘆息︰「都是妾身的錯,連累老爺了。」說著,又嚶嚶哭泣起來。
林瑯抬頭︰「夫人,你哭什麼?」
江氏一般抹眼淚一邊道︰「都是妾身不好,若非妾身,也許老爺也不必遭這份罪,若非妾身,李盈繡母女兩也不會這麼記恨老爺,令老爺地位這般窘迫……」
林瑯把她拉到懷里抱著她,一邊撫模著她的背一邊安撫道︰「不必哭了,本老爺沒有怪你,這是你應得的。本來你我情意綿綿愛比金堅,這些年經歷多大的風浪感情從未變過,若非李盈繡那賤人插足你我這些年不會過得這麼苦,如今好不容易在一起了,那賤人還不肯放手,還揣度不孝女林玉蘭陷害我們,她不讓我們好過,本老爺有一天也不會讓她們好過。你等著,本老爺會替你報仇,會好好收拾收拾她們!」
江氏還嚶嚶哭泣道︰「老爺,姐姐也沒錯,她只是太喜歡老爺,才不肯讓出那個位子吧,你也別太怪她……」
林瑯越加生氣憎怒,咬牙切齒道︰「哼,賤人,這些都是她自找的,這些年本老爺無時無刻不痛恨她插足在我們中間,你也別好心為她求情了,你就是太善良了,還不知她怎麼恨你,如今又詆毀本老爺,本老爺絕不會讓她們好過!」
劉福家的走上前,清咳兩聲,低頭下拜︰「給老爺請安,夫……夫人,一切都準備好了,該出門了。」
江氏這才從琳瑯懷里出來,擦了擦眼淚。琳瑯道︰「你要出去?」
江氏柔弱道︰「這陣子想來是氣運不好,老爺頻頻走下坡路,敏箏也多不順心,霖哥兒也病了,正巧望日武鳴寺雲空大師開光坐鎮,替眾舉子算命祈福,我欲上山給老爺求一卦,保家宅平安,願老爺擺月兌霉運,步步高升。」
林瑯感其誠,抓著她的手萬分感慨,這才準許她出去了。江氏抹了抹眼淚退出去,一出門就走得飛快,直奔武鳴寺去,好似與林瑯說話耽擱了一會兒時辰便火燎急焚了似的。
望日武鳴寺雲空大師開光坐鎮,十分難得,恰逢京中舉人、官員有求甚多,武鳴寺香火繚繞連綿不絕,尋常人家即便沒個事情的也喜歡湊熱鬧前去看看,就算排不上隊沾沾香火也是好的。
李盈繡便是其中之一,這日子過得好了,不受人欺負了,女兒的四有錢莊也開了分店,兩座茶樓生意紅火,再沒人瞧她們的不是了,可還是抵擋不住心中的思念和期盼吧,她還是想知道林玉蘭能不能回來,便跟隨大隊伍一同上武鳴寺祈福。
李持玉忙著生意上的事,也沒有太多看顧李盈繡,等知道時李盈繡已經出門了。李持玉問下人︰「夫人去哪里?」
下人回答︰「夫人去武鳴寺上香了。」
「武鳴寺?」李持玉忽然想到了什麼,兩眼一沉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三月十五,武鳴寺雲空大師開光坐鎮,很多人前去呢,夫人也許是湊熱鬧,或者替小姐的新店求吉利。」
李持玉只想到了一月前看到的江氏的信箋,不由得皺了皺眉。然而未及多想,管家通報︰「小姐,崔公子來了。」她只得先把此事壓下,到四有錢莊的會客室里等候崔景。
今日四有錢莊的四家分店齊開業,要舉行開業大典,往常只交由張弦清打理,不輕易露臉的李持玉也隨同出來參加儀式,崔景許是過來祝賀的。
崔景來大綏已半月有余,很清楚她的日常生活,雖然不適應身份的轉變,但還是支持她的想法。
崔景入門後李持玉笑迎上去︰「你來早了半個時辰,這會兒還在籌備開業事宜。」她的笑如同前世,又回到了兩小無猜的時刻,即便她穿著男裝,可在崔景眼里她永遠是那個小姑娘。
崔景坐下︰「我來看看,在府中也無事,當年醞釀了好久的計策沒想到卻在今時今地才得以實現。」
知他語氣里有感慨的意思,李持玉也微微感慨。當年她逃離宮外,他追隨她,兩人身無分文,那麼拼命地想要活下去,最終靠著一張交子發家糊口。
她對交子有特殊的感情,開錢莊更是她的夢想,可是前世未能實現,如今老天給了他們重生的機會,才得以完成這一遺願。
李持玉淡淡望著他,見他穿著簡約的藍緣白底暗紋直綴,束藍寶石發帶,比往日鎧甲鐵衣、銀槍在手的模樣多了一份沉靜儒雅。
崔景比前世她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年輕了五六歲,而且這副身體原先的主人從小錦衣玉食,保養得體,沒經歷過什麼風浪更顯得英俊白美,雖然與前世的崔景有差異,但是看得沒這麼令人心疼。
她以前總覺得崔景太辛苦了,身上那麼多傷口,手上那麼厚重的繭以至手都伸不直,而那些都是為她犧牲的。穿越後他無雜事煩身,更無須遠赴邊疆打江山,應當可以好好陪她了吧。
李持玉拉過他的手,感受那雖然有繭子但沒那麼粗糙堅硬的修長的手,低聲嘆︰「我想,上天既然讓我們重生,便希望我們好好活著,把上一世未完成的遺願都全部實現。」
崔景見她雙目瑩潤,有感動的水波,伸手慢慢把她拉到自己懷里,「我最後悔的是,上一世怎麼答應放手任由你嫁給薛逸,結果他卻這般待你!」
李持玉答︰「這一世不會了,我們不會再犯錯誤。」同時也緊緊抓著他的手,好似怎麼也抓不夠似的,生怕他又從眼前消失,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崔景輕輕嘆息,上一世他誤中敵軍埋伏,山谷一役後不省人事,醒來忽然重生在了這個地方,也是這幾天從李持玉口中他才慢慢了解前世的事,了解當下的大綏王朝,了解了太子與林敏箏。相較于李持玉,他對于前世沒有這麼刻骨銘心的感受,然而听聞她講起時他仍是十分心痛。他心疼李持玉一個人默默地忍受那些,心疼她孤獨地堅守著大燕王朝直到最後一刻,心疼她從一個明媚的小姑娘變得這般隱忍堅強。雖然她講述的語氣很輕,描述傷害的感情很淡,可從她當下的性子他仍是可以看出她經歷了多大的屈辱和痛苦才變得如此,若非經歷那些她豈能變得這般堅韌不拔?外人只看到她的成長,他卻看到了她的痛苦。
崔景道︰「玉兒,你太令人心疼了,不介意的話,此生嫁給我吧!」
李持玉月兌離他的懷抱抬頭望著他。
崔景伸手撫模著她的臉,忽然低頭下來吻上她的唇。
他的動作很輕,輕輕啃咬,鼻息交匯不離不棄,而後試著進入她的檀口。
李持玉沒有反抗,崔景不會強人所難,但是對于他認定的事若非對方不願意,他也不會輕易松手,前世他們已經到談婚論嫁之齡,最終卻沒有在一起,這一世他應當不會輕易放手了吧。
李持玉輕輕抱住他,任由他親吻。這個吻溫柔細膩,帶著憐愛與疼惜,無太多情/欲,只是輕輕地咬著,慢慢淺酌她的津液,而後崔景松開了她,深深地望著她,似乎要通過那一彎清泉沉入她的心底。
李持玉也望著他︰桃花眼、修長眉,深邃目光、冷硬唇弧,如此俊美如玉朗若清風的男子。他是崔景,是她上一世愛過也錯失過的人,這一世他還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面前並向自己求婚,這種感覺太滿足了,她忽然流下眼淚。
崔景道︰「你答應麼?」
小廝忽然在門外敲門︰「小姐,太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