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正是百花盛開的時候,清晨,太陽剛剛越過地平線的時候,半輪紅日掛在房檐上,
暖黃色的陽光打在京城曾府一個逼仄的小院里的那株海棠樹上,粉女敕的花朵里的花蕊閃著金光一
般耀眼。
院子里灑掃的四個十歲左右的小丫頭在晨光里也似乎沾了些仙氣兒,更別提立在屋檐下澆花,剪枝的兩個十六七歲俏麗大丫環暖金色的陽光里頗有些凌凡而來的氣韻,給這個冷寂的小
院增添了些暖暖的雅意。
一個身著半舊的杭綢褙子鬢角花白的婆子,提了一個不大的食盒邁著小碎步進了小院朝正房走去。
見了那婆子,兩個小丫頭停下手里的活計,向她行禮問好︰「蔣嬤嬤好!」,蔣嬤嬤點頭微
笑,卻並不停下。身著淺碧色衣裙的丫頭翠兒見了,放下水壺對修剪盆栽的鶯兒笑道︰「我進去
侍候」得到對方微笑頷首後,傾身撩起門簾,笑道︰「嬤嬤回來了,快進吧,姑娘在書房呢。」說著也跟著蔣嬤嬤進了正房。
三間正房,正中的明間是客廳,左手邊的暗間是臥房,房門上掛著紫色琉璃珠簾,右手邊的
書房與客廳是打通了的,用深色木紋的博古架隔開,博古架上零星地陳列了些瓷器玉器青銅擺
件,博古架上供進出書房的通道上用珠子穿成門洞形式,微風拂過,珠子踫撞,奏出清脆的樂
聲。
蔣嬤嬤進了正房,繞過博古架,低頭讓過珠簾進了書房。書房南面窗下一張梨花木大案,案
上一方寶硯微凹聚著些研好的墨汁,竹節筆筒里插著幾只湖筆,一個十五六歲肌膚瑩白,顏色嬌
美的少女正伏在案上,捏著管鵝毛在紙上寫著什麼,不時的翻翻左手邊上的幾本書,間或沾些墨
汁停頓一下思考著什麼。
蔣嬤嬤進了書房,悄聲放下食盒,從盒內取出幾碟點心,擺放于書房的小幾上,便坐在坐榻
邊的腳凳上,拿起踏上的針線簸籮,做起針線來。
「嬤嬤喝口茶水,潤潤嗓子。」翠兒悄聲進來,端了杯溫熱的茶水給蔣嬤嬤,順便接過她手
里的針線,艷羨的看了幾眼,置于榻上。一樣是蔣嬤嬤教的,鶯兒的繡功竟比蔣嬤嬤還好,平日
里專管姑娘的貼身衣物鞋襪,她也並不曾偷懶,小丫頭都嫌粗糙,可不氣人麼。
曾瑤光停了筆,將幾本打開的書合上疊放在窗下案邊,待紙上墨跡干透,按順序收好置于那
摞書上復用一本書壓上,將用過的鵝毛遞給翠兒拿去清洗,笑嘻嘻的吩咐她︰「告訴她們幾個,
等會兒咱踢毽子比賽,輸了的今天不許喝酒!」翠兒脆生答應了,轉身出去傳話。自從前幾年按
書里學來的方子釀了果酒,這院子里上上下下沒有不愛的。
這鵝毛做筆原是偶然間見院子里剛來的小丫頭在她不要了的紙上用鵝毛沾著筆洗里的黑水學
鶯兒畫花樣子,玩心一起,也找了一管來試試,竟是抄書比毛筆省力,寫得還好。
「姑娘如今大了,再如此玩鬧有些不像呢。」見翠兒出去了,蔣嬤嬤小聲進言。
瑤光笑嘻嘻的選擇性忽略,當作沒听到︰「嬤嬤來的正好,這本書寫得了,一會子帶出去,
原樣裝訂了,這次賣與林家書鋪吧。」十來家書鋪輪著賣,不著痕跡,不怕被人發覺,雖然價格
上低些,也盡夠花用的。
蔣嬤嬤侍候自家姑娘淨了手,被帶偏了話題而不自知,「姑娘合該仔細些才好,熬夜傷眼
傷身,哪里就等那幾個錢用。」她的月錢銀子都還攢沒動呢,姑娘只是不要。翠兒端了茶進來接
口道︰「晚上要寫到二更,早上五更就起,奴婢們磨破了嘴皮子,姑娘再不理會的。」,蔣嬤嬤
那里不可一而再,翠兒這丫頭倒好辦。瑤光白玉似的的芊芊手指捏了下翠兒柔軟的臉頰笑
道︰「小丫頭又來告狀!」翠兒跺跺腳,拉長聲音「姑娘!」
「太太也是,忒心狠了些,放著嫡嫡親的姑娘不疼,捧著那外四路的表姑娘心肝似的。」老
太太留下的東西被她弄去大半,曾家嫡長女的膳食竟比不上個投靠來乞食的表姑娘。一個姨娘出
的庶女也能欺到頭上。
「嬤嬤!」瑤光無奈。
她兒時在祖母屋里長大,也曾戀慕母親,早上母親領著兄長來請安時,她也曾羨慕母親與兄
長的親昵,等他們請了安回去時,悄悄的跟了去,挨在門邊看母親給兄長喂食,擦嘴,不自覺的
靠上前去,挨著哥哥,仰望母親,不防被哥哥不耐的推到在地。她摔疼了撅起小嘴看向母親滿臉
委屈時,母親眼里盛滿了濃濃的厭惡,她雖小不懂世事,卻也知道自己不為母親所喜,抿了嘴,
噙著淚,爬起來,一步三回頭的出了母親的院子。
如此幾次被拒,再後來大了些,便少到母親院里了,兄長待他也與庶出的二妹無異,再後來
陸家表妹來了,很得母親喜歡,兄長待他很是親厚,她便沒再往母親和兄長跟前湊過了。
十歲時祖母驟逝,她頓時失了依仗,母親更視她如待宰的羔羊。因著些莫須有的借口把她挪
到了這個小院子養病,祖母留給她的東西擺件,飾物,凡是貴重些的都被她和劉姨娘瓜分了去,
只剩了那封了箱的嫁妝,動不得才罷休。
蔣嬤嬤也怕說多了引得姑娘傷心︰「姑娘快用些,今兒趕得巧,剛出爐的,還熱乎著呢,都
是姑娘愛吃的。」
瑤光就著翠兒新泡的果茶吃了一塊糕點,笑道︰「果然還是新出爐的可口些,嬤嬤也用些,
翠兒給鶯兒她們也分出去些。」說完見蔣嬤嬤還是滿臉不忿,朝翠兒使了個眼色,翠兒端著分出
來的點心轉身出了正房。
曾瑤光才拉著蔣嬤嬤的手塌上坐下,蔣嬤嬤並不敢坐下,挪了子,在塌邊的腳踏上坐下。
「我是嬤嬤看大的,除了老太太,身邊親近的只有嬤嬤,從來知冷知熱,為我用盡了心神,
母親因生我時難產不能生育,原不喜我,十分心思九分在哥哥身上,父親又向來不管內宅之事。
劉姨娘麼,我曾府的嫡出大小姐去得一個丫頭出身的姨娘喜歡麼?可就成了笑話,再有陸家表姑
娘原是家里敗落了,投奔了來的,母親再如何寵她,搶我的院子,佔我的膳食,卻搶不去我曾府
嫡出大小姐的名頭,嬤嬤再想,女兒家在娘家的日子能有幾日?何必跟她爭這一時的長短?」自
從祖母去後她就已經孤立無援了。萬幸張氏不喜詩書,劉氏不識字,祖母留下的真正價值千金的
一箱子書卻沒人惦記,原冊舍不得賣,抄本也是銀子,雖不多,度日卻是足夠了。
說著又得意的笑了︰「我們的日子很苦麼?我卻不覺得,每日抄書,祖母留給我的那些孤本
倒能記住大半,也是個能夠出口成章的才女呢」說著撐不住的笑歪在榻上,得意半天,強自正經
道︰「抄書既是我之所好,又能賺些銀錢,何樂而不為呢?明面上的膳食雖不好,我又何曾真正
虧了自己去?還不用每日拼著寒風酷暑的去請安,可不是安樂的很麼?」
自從祖母去世,母親以她養病為由免了她的請安,她面上不顯,心里卻樂開了花,每日睡到自然醒可不就是一大幸事麼。
曾瑤光看著紅了眼眶的蔣嬤嬤接著道︰「嬤嬤,我並不委屈。祖母視我如珍寶,疼我寵我十
載,嬤嬤也眼珠子似的把我看大。父親和母親麼,在我,從來也只是父親母親罷啦。」
蔣嬤嬤听了這些話,又見自家姑娘臉上真誠不見委屈,並不因為艱難的境遇變得心思狹窄。又想到近年來的吃穿用度有抄書的銀錢頂著,並不曾真正虧了去,心里好受了些。隨後又想
起老太太生前給自家姑娘定的好親事,還有那些嫁妝,心里得意,面上便顯了出來︰「那是,老
太太給姑娘定的親事那是千金難求的,劉姨娘幾番痴纏要慫恿著老爺要換給二姑娘,都被李家給
駁了回」說著冷哼一聲︰「真正的世家誰人能看上一個丫頭出的庶女?真當人人都跟我們家似的
麼?」
雖老太太去了,可親事是早定下的,翰林學士李家,最最清貴不過的人家,斷不會有這些污
糟事情,說定了,明年秋後,李家出了孝,就迎娶,有老太太那些嫁妝傍身,再有她看著護著,
再生幾個小少爺,自家姑娘可不就是一生享福不盡麼,在娘家有福氣算不得什麼,在婆家有福才
是真的福氣。
曾瑤光好笑道︰「既知如此,嬤嬤又何必生那些個閑氣。」
突然听到門口的丫頭翠兒提著聲兒說道︰「玉兒姐姐,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