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終于響了。大表姐叫小愛去開門,小愛「霍」地從位子上站起來,走過去打開門,迎面而來的是一個老男人,戴著一付寬邊眼鏡,眼鏡幾乎遮住了那張瘦長臉的三分之一,穿一件比他身體大一倍的黃綠色夾克,手里提著一袋從樓下小販那兒買來的隻果和桔子。小愛心里一暗,轉身往里屋走,覺得這男的像小說《阿梅在一個太陽天里的愁思》中那個在婚禮上穿一件酸黃瓜色禮服的阿梅丈夫,簡直吻合了,又感到自己趿著薄薄的拖鞋,身體一定顯得矮小,想趕緊坐回位子上遮住丑陋。他大方地放下袋子,拿著幾個隻果去廚房洗,廚房里立刻傳來鍋碗瓢盤的乒乓聲,和他十分坦然地和大表姐的說笑聲(他的聲音尖細而無力,有點像被閹過的公雞)。他端著水果盤出來了,走過來沖廳里的三個女人恰如其分地顯示笑容,一笑就露出了他那又長又黃的稀疏的牙齒,乍看去像個從老山村里的農民。接著他又給大家削隻果,還直呼小愛的芳名遞上一個特別大的隻果。小愛接過隻果,拿起又放下,不肯吃,屏住氣試圖改變自己的僵硬,但卻連動都不敢動了。
大表姐在廚房里準備飯菜,時不時跑過來和他說幾句,分明在對他客氣。他也像一個主人樣,在客廳和廚房之間來回踱步,視察。他像感覺到了什麼,忽然湊過來,坐到三個女人的正對面,姨媽傲慢地低垂著眼楮,僵尸樣一句話也不說。愁眉不展的胡媽就打破了沉默,開始盤問他父母、住房、工作、工資等情況,象是審犯人一樣,他鎮定自如地回答著。小愛暗暗地替他難受,她真想向他表白她不是這樣的,她絕沒有這樣繁瑣,她其實是非常簡單的,只是他這麼鎮靜,若無其事,能有愛嗎?
四個人都盯著電視不做聲了。小愛提醒自己︰喂,別走神,既然介紹的是這穿香蕉皮夾克的供銷員,你得尋出他的可愛之處來,你可千萬不能像以往那樣胡來呵。她知道這個供銷員絕對看上了自己,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她原以為自己不會被看上,她已經不是一個「雛女」,有無法向人交待清楚的戀愛史。而且,即使在結婚當妻子以後她也會背著丈夫和別的男人交往的,甚至,實際上她根本就不會和這供銷員睡覺……她一時百感交集起來,眼球也變得溫暖濕潤了。她想她可以試一試,眼前這個青年長得這樣衰敗,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28歲)還要蒼老一倍,而且他肯定有過女朋友,甚至像「飄客」一樣找過工作者,而且他的工資低微,一月收入才幾百元,但這一切都不成問題,她可以出去打工,干最累的活。她的腦海里馬上浮現出自己推著小煙攤(夏天就推冷飲車)四處叫賣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地笑起來,旁邊的人都詫異地瞅著她,她更忍不住笑,尤其意識到自己這不由自主做出一付矜持的姿態,特別想笑。
開飯了,等他們全部擁進那狹窄的廚房里擠坐好,小愛才低頭迅速地入了坐,還沒定下神,供銷員已經盛了滿滿的一碗飯放在她面前。對這種主動進攻,她有種幸福的詫意(既惡心又有些甜蜜),還沒有哪個男士這樣對待過她,哪怕這僅僅是虛偽透頂的把戲。表姐和供銷員交談著廠里的瑣事,供銷員喝著酒,夾著菜,承諾下回來幫大表姐修理電視機,還答應幫大表姐從廠里弄點什麼東西,而表姐也眉來眼去,說著夸獎他的話,好像這次飯局僅僅是他們廠里同事之間的走門串戶,喝酒拉家常。
簡簡單單的幾個素菜,那唯一的一份肉只有小半碗,被剁得很細,小愛每次一夾菜,準會有好幾雙眼楮盯著,她夾菜的手有些抖,她萬分羞怒卻禁不住筷子的顫抖,以至兩次菜都從筷子間滑了下去,不得不停止夾菜,盡管她也很想吃桌上那些份量少得可憐的菜。為了避免再次盛飯的尷尬,她吃得極慢,一直等到有人丟了筷子,她才迅速扒光了碗里的飯,抖抖地放下碗筷,咬出那句她本不想講的客套話︰「大家慢吃」,然後逃也似地奔進客廳。一會兒胡媽走了出來,鄙夷地質問小愛,怎麼蠢得連飯也不肯吃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