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陽單薄光里,庭中一樹桃花露,盈盈如微雨之後。
近三月里,宮人放了鴛鴦在小池中,梳蟬手上便有些情不自禁,一繡一雙,不知悔改。
翠翹和宮人布置好早膳,笑道︰「這桂花腸是綠兒今晨著人送進宮來的呢,說是做了這麼久,昨天才風干好的這些,味道才稍稍有些像,娘娘您嘗嘗。」
梳蟬嘗了一點,笑道︰「是有些像了,」又笑道︰「帝台城里曾有一家湯面店,湯面不是很好,反倒是桂花腸讓大哥很喜歡,只可惜後來那店主搬出了帝台,再買別家的,大哥都只道味道不好,綠兒跟著我的時候,只會煮面,而今卻連這桂花腸都會做了,還做的這樣像,可是費了不少心呢。」
翠翹笑道︰「綠兒這樣用心,娘娘以後可安心葉大人的起居了。」
用過早膳,宮人來報林修媛等人前來問安。
林修媛自入宮便對承恩之事十分淡然,自上次因綿蠻之事,林修媛與中然爭執,之後中然去過一次淳華宮,更被林修媛以身體不適而拒之門外。
而中然留在畫眉宮中的時候自是最多,張美人與常美人那里,幾乎是不去的,每月間或去見過曹才人,孫才人與齊才人一次,梅婕妤與朱婕妤一同入宮,之後也是秋色等同,中然每月都會去兩人那里三四次,只是去歲新年後至今,中然留在朱婕妤那里的時候更多了些,這月竟只在午後去看了看梅婕妤,如此宮中除卻綿妃,朱婕妤便最是得寵。
而梅婕妤與朱婕妤自幼熟識,又一同入宮,感情最是深厚,朱婕妤如今盡得榮寵,梅婕妤卻受冷落,今日在這廣夏宮中坐著,只寥寥數語,便可見其已是疏落嫌隙,不似當日初來拜見時一體同息般。
只坐了一會,幾人起身告辭。
梅婕妤的解思樓與朱婕妤的未蘇閣相距不遠,眾人自廣夏宮前散了,兩人卻還是同路。
兩人容貌才華都不相伯仲,然住處相近,夜夜卻是不同風光。
梅婕妤笑道︰「姐姐每日夜里撫琴,自鳳棲梧彈到鳳求凰,如今終于引得周郎顧,妹妹恭喜姐姐了。」
雖是笑語,梅婕妤眼中卻有不屑,朱婕妤也是冰雪聰明,听得出梅婕妤是在譏諷她撫琴邀寵,心中不禁有怒,故意傲然笑道︰「牡丹花之首,鳳凰百鳥王,在未蘇閣奏鳳求凰有何不可?我反倒覺得妹妹的解思樓有清孤之防,梅花也解相思意,終究是相思之意,流水無情呢。」
梅婕妤聞言心中大怒,道︰「你有什麼好得意的,你當真以為皇上是听了你的琴,對你動了情?不過是因為太後一直幫襯著你罷了!」
梅婕妤與朱婕妤入宮數月,只見綿妃專寵,不免心急心恨,兩人時時前去拜見太後,送了厚重之禮,然朱婕妤卻暗中又備了一份重禮,討了太後歡心,得了太後提點,梅婕妤得知之後,兩人已是不和,如今卻可見決裂。
朱婕妤冷媚一笑,雖是同路,卻著宮人隨她走在前面,擋了梅婕妤的路,梅婕妤只得跟在身後,眼見朱婕妤走在前面,金蓮步搖輕踫激越,恣意如人。
皇上對綿妃的寵愛自然無人能及,然綿妃出身低微,位分不高,不足為懼,而朱婕妤出身名門,又得皇上恩寵,皇後又不得皇上歡心,此外便是那個每日只知冷著臉的林修媛,皇上會喜歡她才是怪事,朱婕妤若能有皇子,來日只怕不可限量,而這也是朱婕妤入宮前日,她的父親——御史大夫朱邕親口對她所言。
思及此處,朱婕妤心上更是得意,行事舉止更顯囂張,初入宮時尚存的三分謹慎之心更漸漸懈怠。
這日又自碧湄閣前經過,正是桃花開的得意,正看得心喜,卻見了一個碧色宮裝的女子在摘桃花,便厲聲道︰「誰準你摘這里的桃花的?」
那女子回身,正是碧露,碧露見了朱婕妤,行禮一拜。
朱婕妤笑道︰「本宮當是誰呢,原來是——是誰來著?」
朱婕妤說著看向身旁的宮人,那宮人吃吃一笑,道︰「回稟娘娘,是張美人。」
「原來是張美人,這桃花如今開的正盛,便該留在枝頭與人看,何苦摘折呢?」朱婕妤掩唇一笑,道︰「難不成是自己無人看,便摘了這花來解恨?」
朱婕妤身後的宮人聞聲都笑,碧露微白了臉色,已有怒意,冷冷道︰「臣妾資質鄙陋,顏色不及花開,心中自無怨恨,何來解恨?婕妤娘娘如今得寵,正如花開之盛。」
朱婕妤聞言便是得意一笑,碧露冷笑道︰「然有花開自有花落,臣妾摘這桃花,只是想起前人有‘有花堪折直須折,莫使無花空折枝’,娘娘如今只管得意便是了,莫待來日後悔今日風光之時,未曾盡興。」
朱婕妤聞言大怒,抬眼看碧露一雙冷冷瞪視著她的眼眸,忽然心上一驚,雖然媚色不如,然張美人這眉眼確有幾分肖像綿妃,思及當日也是在此受綿妃欺辱,心中更怒,一個耳光便打了過去。
碧露不比綿蠻,莫說不敢還手,也還不了手,只被打得摔倒在地,卻听耳邊一聲驚呼,卻是又一個宮裝女子跑到近前,跪拜道︰「婕妤娘娘,張美人不懂事,莫要怪她,饒了她這一回吧!」
朱婕妤看向那女子,冷道︰「原來是常美人,也敢來多事!滾開!」
紫辛正扶著碧露起來,卻被朱婕妤指使宮人推到一邊,朱婕妤冷冷一笑,珠光華艷。
「你竟敢頂撞本宮,當日修媛娘娘是如何罰綿妃的來著?」
朱婕妤身旁宮人道︰「修媛娘娘罰了綿妃禁足三日。」
「本宮若也要罰你禁足三日,你卻比綿妃位分還低,不免失了公正,那日綿妃對敬王妃不敬,修媛娘娘以宮嬪失儀犯上之罪來治,欲賜杖刑,只因敬王妃求情了事,而你今日之罪,本宮便賜你三十杖刑。」
碧露冷道︰「臣妾縱有罪過,修媛娘娘掌六宮之權,也該由修媛娘娘賜罪,婕妤娘娘無權——」
「碧露,別說了!」紫辛急道,忙向朱婕妤哀求道︰「婕妤娘娘,饒了張美人吧!」
朱婕妤冷冷看著碧露,道︰「好厲害的一張嘴,若不是容貌相差了些,只怕又是一個狐媚子!」
朱婕妤說罷對身後宮人怒道︰「都愣著干什麼?將她給本宮送到司刑院去!」
幾個宮人聞言便要將碧露拖走,紫辛攔著求情,朱婕妤冷笑道︰「那便一起帶了去。」
午後桃花落時,庭院幾聲黃鶯,幽閑光景。
梳蟬今日心境還好,放了針線,正逗著翡衣說話,宮人摘了幾枝桃花插在瓶中,梳蟬摘了一片桃花瓣在手中,要騙翡衣吃下去。
翠翹笑道︰「娘娘現在這個樣子可真孩子氣,不過這花這麼香,它怎麼就不肯吃呢。」
梳蟬將桃花瓣丟進翡衣金架上的小水碗中,翡衣啄了一下,桃花飄蕩了一會。
梳蟬笑道︰「別看它只是只鳥,其實機靈的很呢,以為我騙它吃什麼苦東西呢,其實花瓣最甜了呢。」
翠翹好奇道︰「真的嗎?」
「要不你嘗一嘗,桃花是最甜的。」
翠翹半信半疑,當真摘了一片桃花放在口中,皺眉道︰「是苦的啊。」
梳蟬不禁笑了,笑道︰「沒騙得了它,反倒騙了你,這花瓣看著香甜,其實是苦的呢,越艷麗的花越苦呢。」
翠翹不由氣道︰「娘娘真壞!」
兩人正笑著,宮人忽然來報道︰「娘娘,朱婕妤叫人將張美人與常美人都送到司刑院去了!」
梳蟬道︰「派人去告知林修媛了嗎?」
那宮人道︰「奴婢已派人去了,只是怕來不及了。」
梳蟬對翠翹道︰「去取本宮的鳳佩來,」又對那宮人道︰「你帶著本宮的鳳佩,去御馬監牽一匹馬來,騎馬去司刑院,將此事攔下來。」
「娘娘,宮中不準騎馬啊!」
梳蟬笑道︰「凡事有本宮擔著呢,去吧。」
那宮人去了,翠翹道︰「這朱婕妤稍稍得寵,便這般過分。」
梳蟬卻只一笑,轉首又摘了一片桃花來騙翡衣。
將到黃昏,那宮人才來回報,那宮人到了司刑院中,索性行刑之人也有顧慮,尚未及動手,皇後的鳳佩一時震住眾人,又過許久,林修媛趕了去,安撫過張美人與常美人,著人送了她們回各自的住處。
林修媛隨即斥責了朱婕妤宮中的宮人,而回到淳華宮中,林修媛派人去召朱婕妤,朱婕妤竟不肯去。
林修媛一怒之下,召宮人去未蘇閣中將朱婕妤強行帶去,然而太後卻忽然著宮人召見朱婕妤,並著人至淳華宮,頤指氣使,不準林修媛處置朱婕妤,林修媛當即派人去請皇上,宮人去了之後回報,皇上卻只道算了。
梳蟬一嘆,這一場鬧下來,林修媛可不知要氣成怎樣,又不知今晚要如何安撫了。
果然剛剛入夜,林修媛便來求見,進到屋中,連跪拜都不顧了,直道︰「如今這後宮當真成什麼樣子了?」
梳蟬嘆道︰「瑩均,此事皇上都道算了,便罷了吧。」
林修媛含怒道︰「朱婕妤她們兩人入宮之前,臣妾便與娘娘說過將有事端,如今朱婕妤跋扈至此,果如所料,娘娘當日與臣妾說,若有不平,便還有娘娘——此事不能罷了!」
梳蟬嘆道︰「我是說過此話,但是護著朱婕妤的是太後,若與太後沖撞,不就是與皇上沖撞嗎?」
林修媛冷冷一笑,梳蟬道︰「我知道你不怕與皇上沖撞,因為綿妃那件事,你至今仍負氣不肯見皇上,只是皇上之所以是皇上,你便顧忌著些吧。」
林修媛聞言才微微緩了怒氣,卻是一甩衣袖站了起來,梳蟬嘆道︰「瑩均,我二哥今春凱旋,過往功高,如今足以震主,而林將軍更是開國名將,手握浮屠重兵,你我今日若在後宮與太後為難,如何不令皇上在朝中忌諱你我兄長?」
「即便如此,日後朱婕妤與綿妃更會囂張!這後宮還如何安寧!」
梳蟬笑道︰「這你放心,你我忌憚的,她們未必不忌憚。」
梳蟬說著一笑,翠翹會意,端過托盤,放在桌上,正是黃金鳳印。
「從今日起,本宮便將這後宮所有大權一並交與你,統管六宮祭祀立妃等大事,都不必過問于本宮,若是如此,還不令她們安分,你放心,本宮也不會再放任了。」
林修媛聞言終于緩了怒氣,跪拜在地,自梳蟬手中接過鳳印。
林修媛離去後,梳蟬便又拿了針線,翠翹捧茶過來,看著梳蟬臉色,不由道︰「娘娘臉色有些蒼白,可是哪里不舒服?」
梳蟬笑道︰「還能有哪里不舒服?沒個能叫人省心的。」
次日清晨起來,梳蟬還是覺著心口微微發悶,頭也有些沉,翠翹泡了薄荷涼茶,喝了還是不覺清醒,想來今日便是動不了針線了,不由無聊,看著院子里春風和暖,鴛鴦來去,便道︰「今日太陽好,將偏殿中的箱子里的那些刺繡都搬出來曬一曬吧。」
滿院錦繡如真,繡著百花的銀緞,花開萬丈春,繡著樓閣的素錦,平地起高台,繡著山巒的雪絹,山嵐雲海天,繡著長河的雲帛,煙水相繚繞,繡著瑞獸的鶴綾,威儀慈悲光。
萬千如畫,一一看去,卻得以細細檢視針腳,每一針落處都是精細如發的心思過處。
臨到午後,卻有宮人來道今日午後,皇上也在畫眉宮曬畫,滿院山河如錦,花開如繡。
梳蟬不由道︰「那皇上可是也知了廣夏宮這里在曬錦繡?」
「皇上也听宮人說了。」
「皇上可說了什麼?」
「皇上沒說什麼,只是微微出了會神,畫眉宮中掛著綿妃幾十幅舞畫,綿妃在那些畫幅之中起舞,皇上便又為綿妃畫了一幅畫。」
梳蟬一笑,道︰「去吧。」
中然每一幅畫,她都會繡,繡功太過精湛,那刺繡便與那畫簡直如出一轍。
然而,中然卻是知了,也永遠不會來看,這些繡在錦緞上的心思。
梳蟬隨手展開一幅刺繡,卻是秋山煙雨圖,雖是中然所畫,然而深幽山谷中,她卻繡了紅葉,畫中原本沒有的紅葉。
紅葉之上題詩,不由一笑,這是哪一年所繡,哪一年的心思?
以為紅葉良媒,如今想來,當真只是楓醉未到清醒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