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瀆詞 第15章 第一闋 帝台春回 一

作者 ︰ 沐淅

楊柳又如絲,滿路依依,細雨流光,已近清明二月天。

通往帝台城門的官道兩邊,自清晨到了正午,雖有微雨,卻已是人群成海,迎將台前人頭更是攢動如山。

戚國太康二年春,雲麾大將軍葉心誠以鐵騎陣驅契丹出金門百里,掩殺無數,大勝契丹。

戚王于迎將台上親迎大將葉心誠。

待到車馬之聲隱隱可聞,人聲驟起,歡呼不絕,及至那銀鞍金轡的白馬上一身玄黑海紋鐵甲的身影遙遙可見,百姓更是呼聲雷動。

千軍鐵騎凱旋而歸,為首一人,風神清俊,正是心誠。

鐵騎軍到了迎將台前,俱是紛紛下馬,百官亦下階恭迎,唯有心誠仍坐于馬上,倨傲抬首,看向迎將台上一身龍袍的中然。

中然站在迎將台上,兩人瞬間僵持一般,都是不動,只這片刻,百姓仍是歡呼,百官之中卻已有人驚恐,中然一笑,提起衣袍便要下階來迎。

無傷仍是未動,謝長史已面露怒色,便欲上前,若葉心誠在此居功自傲,不肯守禮下馬,他定要當眾斥其不臣梟惡之罪狀。

然而中然剛一動,心誠也是一笑,翻身下馬,上到迎將台,單膝跪下,中然親自接過一旁宮人奉上的金龍酒壺,斟滿一杯酒,心誠接過,一飲而盡。

百姓夾道歡迎,雲麾將軍葉心誠騎馬隨在天子車輦一側,在萬千簇擁下進到帝台城中。

戚王于乾正殿中設慶功宴,心誠年少,已是世襲定國公,又為雲麾將軍,此時凱旋而歸,大殿之上,百官恭賀,榮耀至極。

宮人到廣夏宮中請梳蟬赴宴,梳蟬一笑,只道身子不適,未去赴宴。

宮宴一直到入夜仍是未散,歌舞曼妙,笑語鼎沸。

金銀絲線盤繞指間,縴細如發絲,已是熟稔無比,絕不會打結弄斷,然而永遠也不會忘記,在極其細密似乎不容針線的絲絹上初次以金銀絲繡出龍鳳的感覺,連環針用意不斷,最後針腳全藏,端倪全無,仿佛龍鳳翩然而落,然而指間滿是絲線劃破勒緊而出的細細血痕。

銀針尖刺,絲線緊纏,而今卻再不會弄傷自己。

羅幕輕寒,正是春夜。

梳蟬怕冷,去年的病仍未完全好轉,雖是入春,屋中的暖爐仍未收起來,羅簾也是重重放下,不敢見了冷風去。

心誠掀開層層簾幕,便見了梳蟬坐在月牙凳上,拈著針線,金絲織綃上一幅雙龍戲珠,而梳蟬正在細細的勾著那火珠焰色。

「幾月不見,妹妹可好?」

梳蟬聞言笑道︰「妹妹在宮里,自然是好的,黑城苦寒,無酒無歌舞,打了這幾月的仗,二哥想來卻是悶壞了吧?」

梳蟬說罷才停了手,抬首看向心誠,心誠眉如刀裁,眸如星寒,果然是玉樹神清。

心誠一笑,坐在榻上,笑道︰「沒有歌舞也便罷了,只是無酒,派了人回帝台討了幾次,你都不肯著人送去,才真真難熬。」

梳蟬笑道︰「二哥莫怪,行軍之際,大哥都不肯給你酒,妹妹若著人送了,豈不是明擺著和大哥作對?妹妹可還沒這個膽量,而且二哥此次受了傷,即便回到帝台,也該收斂,少飲才是。」

心誠聞言便不高興,梳蟬道︰「皇上正在為二哥設慶功宴,二哥不可離開太久,今日已是見了,二哥便去吧。」

心誠笑道︰「回去那些人便又灌我的酒,妹妹剛剛不還說要我收斂少飲嗎?」

梳蟬一笑,低首刺繡。

「你怎麼不勸我了?」

「二哥的脾氣,妹妹還不知道嗎?犯起混來,大哥都攔不住,妹妹哪里勸得?」又道︰「二哥的傷好些了嗎?」

「小傷而已,差不多都好了。」

心誠解了內甲衫,露出肩上傷處,梳蟬叫翠翹端了熱水進來,淨了手,為心誠敷藥。

「這是大哥給的藥方,為了給你配這一副藥,連宮里的都覺不好,幾乎將整座帝台都翻過來,才找來這樣好的白檳榔和黃連。」

心誠笑道︰「何必這樣費心?我身子好得很,隨便一副金創藥也就是了。」

「金創藥的藥性太烈,雖然有效,但敷起來劇痛無比,虧得二哥也能受得了。」

心誠一笑,梳蟬看著那肩上的箭傷,雖不是要害,卻傷的極深,不由道︰「是哪個這麼有本事,連二哥都能傷著?」

心誠利落的重穿好衣裳,雖是帶傷,舉止不見緩滯。

心誠笑道︰「是有點本事,隔了幾百人也能射箭傷著我,不過被我沖進契丹軍中,一刀砍成了兩截,也沒必要記他的名字了。」

梳蟬手上一頓,道︰「此戰之後,二哥更是諸國揚名,只是,大哥已經訓過你了,妹妹也不想多說,只盼二哥行事能稍稍收斂,此次班師回朝,途徑靖州,二哥竟調了千余人去挖靖州城牆,耽擱了近半月,朱邕不是不中用的,朱婕妤如今在宮中也是得寵,這彈劾的奏章是怎麼被壓下去的,大哥又費了多少心思,二哥心里也該存了明白的。」

心誠聞言卻只道︰「朱家的女兒很得寵?」語氣轉冷,道︰「中然待你還是不好嗎?」

「他待我何可謂之不好?我已是皇後,還能怎樣好?」

心誠剛要開口,梳蟬又道︰「豈止是我,還有我們葉家,二哥還想要中然怎樣?你雖是我二哥,然而畢竟是外戚男子,卻隨意進出皇宮,于禮何其不合?但這後宮之中,朝堂之上有哪個敢說一句?他們不敢說,只因為中然不會追究罷了。」

心誠一笑,微有狂意冷意,道︰「我還真想讓他追究一下呢!」

「二哥——」

「好了,說笑罷了。」

心誠笑著起身,梳蟬問道︰「二哥去哪里?」

「去見一個人,也有幾月未見了,本來以為今日宮宴上能見到,她既不來,我只好去找了。」

梳蟬無奈道︰「蘇木蘭是張勛成的兒媳,二哥去歲已經鬧了一年,張成勛甚至都到大哥府上去問過罪,二哥如今剛回帝台,還是這樣不肯安分嗎?」

心誠好笑一般,看著梳蟬,搖首笑道︰「不可說!」

心誠去了,梳蟬一嘆,重新拿起那繡綃,透薄光亮的紫綃,揉在手中宛如一團紫雲,湊近燈燭,燃盡之後,落在地上一點灰燼。

次日清晨,用過早膳,听宮人說起昨日宮宴,崇王中昊大醉,自桌子底下爬了過去,偷了綿妃一只繡鞋,綿妃當時不敢聲張,中昊卻腳下一滑,正滾到殿中央,懷中繡鞋掉了出來,滿殿哄然大笑,只以為是哪一個歌舞宮人的,及至眾人看清了那一只翠玉底金絲繡纏枝海棠瓖珍珠雲錦繡鞋,才都再不敢笑。

那一雙鞋,除卻綿妃,宮中還會有哪個嬪妃有如此奢華之物?

便是中然也氣得不輕,然而見了中昊醉酒的痴肥紅臉,又不好真將他如何,只叫人將中昊送出宮去,罰他半月不許出府,不得飲酒歌舞。

此事便算了了,只白白讓人看了笑話去,眾臣回到府中,都做笑談與妻妾戲謔不已。

而綿妃雖受崇王輕薄,此事之後,綿妃進到乾正殿後殿之中,林修媛代皇後職看顧嬪妃命婦,只一時未看顧周到,綿妃與敬王妃不知因何口角,敬王妃一意忍讓,林修媛聞聲也開口勸轉,綿妃卻忽然將一碗翡翠羹潑向了敬王妃。

滾燙的羹湯潑了敬王妃一頭一臉,眾人大驚,連忙扶敬王妃去清洗冷敷,林修媛叫人召了太醫來,吩咐宮人小心著,然而還是驚動了前殿。

听聞此事,眾臣都只覺好笑,敬王臉色都變了,恨怒不已,卻不敢發作。

先皇在世時,敬王便十分懦弱,先皇卻時常取笑,甚至有幾次,連中然都看不下去,因此敬王更是小心謹慎,從不敢得罪于人,而今仍是受此大辱,更在百官面前,顏面無存。

中然心中為難,若不處置綿妃,只怕敬王日後在帝台更不好過,然若處置綿妃,如何處置?

然而未及中然抉擇,林修媛已是怒極,著人以宮中杖刑處置綿妃,宮人來報,中然听聞一時心急,拋了眾人便向後殿去,將綿蠻自那棍杖之下救了下來。

林修媛掌六宮之職,不肯相讓,言語之間,竟與中然沖撞過甚,幾乎不能收場。

宮人甚至已來廣夏宮中請梳蟬過去,梳蟬未及趕到,便有宮人又來回道敬王妃請敬王求情,只請此事作罷。

敬王妃雖不追究,林修媛見中然如此回護綿妃,不由怒極,早膳過後不久,林修媛便來了廣夏宮,好容易安撫了林修媛,已是午後,梳蟬倦極,倚在榻上,卻有些睡不著,心中思轉不已。

中昊身肥項促,怕是也自知命不長,更是過分尋歡,一向混賬慣了,天子腳下尚且如此,若放回封地,只怕更是為非作歹,中澤身子不好,定州物陋地遠,也不宜人,中晟年紀還小,中然怕是不會放心。

而先皇在世時,中瑾甚至未被封王,中然繼位後封中瑾為瓚王,然而因太後不喜中瑾之故,封地至今還未定下,而中然為政,蘇竟至今仍有微詞,帝台于中瑾,只怕不是善地,而敬王雖無能,其四個兒子也多是無所作為,但其第三子才學博雅,多有文名,久居帝台,也是不妥,至于安薈王——

思及此處,梳蟬更覺難安,隔著帳簾,翠翹也隱隱听得梳蟬重重低嘆。

又是幾日,臨近清明,禮部籌備祭祀之事,禮部侍郎韓豈孑提請禮部上書,先皇過世,親王久居帝台,于禮不合,因此殿上眾臣商議之後,議定親王返回封地之事。

中然以恬太妃尚在,體恤孝道之由欲將中昊留在帝台,然中昊聞言卻執意返回封地,甚至于殿上撒潑不斷,中澤卻也上書請求反悔封底,言詞決意,中晟尚不及七歲,卻效仿中澤,也上書請辭,中然無法,只得準奏。

而眾臣一番商議之後,中瑾的封地仍未定下,朝中又多有大臣上書,提請安薈王暫留帝台,而今安薈王掌戚國諸多之事,又暫行兵部尚書之職,安薈王于殿上只道待職權盡皆交付之後,再行返回封地,中然反不好再說其他,只得應準。

因此這一番動蕩之後,唯有老實的敬王,只欲到外省囂張法外的中昊,怎樣勸也無用的中澤和年紀小不懂事的中晟在祭祀之後將返回封地。

梳蟬听了宮人回報此事,收了針線,這一件紅綾底繡富貴白頭肚兜繡了有幾日了,今日終于繡完,將肚兜放進禮盒中。

梳蟬道︰「將這些東西送到敬王府去吧。」

翠翹應聲去了,梳蟬斜倚在榻上,剛想睡一會,便听宮人道︰「娘娘,皇上來了。」

梳蟬一嘆,剛要起身行禮,中然已走了進來,道︰「不必多禮了。」

梳蟬也不看中然,只又拿起繡絹,淡道︰「皇上今日又是為了什麼來?」

「如今雖是春回,這幾天卻更冷了,朕來看看你。」

梳蟬一笑,銀針險些刺到手指,捏緊了手中繡絹,道︰「今年的春天是很冷,今日敬王長孫滿百日,這孩子還太小,不好千里顛簸去寧州,能否請皇上準其留在帝台,待大了些再走。」

中然道︰「還是你想的周到。」

梳蟬只覺胸口又有些悶悶的,中然今日竟待她這樣客氣。

隨手便將繡絹扔到一旁,也不看中然,梳蟬冷道︰「前些日子,林修媛言語沖撞了皇上,皇上可還怪罪?」

中然有些驚訝她的舉動,卻還是道︰「她原也沒有做錯,怎麼能怪她?」

梳蟬冷笑道︰「錯的是哪一個,皇上其實心里很清楚,敬王妃說不追究了,只是後宮嬪妃舉止如此失儀,竟當真能這樣算了?」

中然未料到梳蟬會如此,不由道︰「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你怎麼——」

「過去?皇上如此偏袒綿妃,敗的是皇上自己的德望,也只怕最後害得還是綿妃,妖媚惑主的名聲,是誰都擔得起的嗎?」

中然驚異道︰「你這是要與我起爭執嗎?」

「臣妾不敢。」

中然看著梳蟬,梳蟬卻是垂首挑著繡籃中的絲線,半晌才從中挑出一根金杏色絲線來,繞在指間,認真查看對比著繡絹之色,竟絲毫未將中然放在眼中一般。

中然也不由心上微怒,起身道︰「你好好歇著吧。」

過了好一會,梳蟬似才听到一般,起身拜道︰「臣妾恭送皇上。」

又氣走了中然,梳蟬不由一笑,放了針線,中然剛剛竟絲毫未注意到她手中的絲線便是他袖口龍紋鱗的顏色,中然看不到,是因為這廣夏宮的一切都不入他的眼吧?

梳蟬低首看著那繡桌圍,不由嘆笑,既然如此,□□緞上,何必繡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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