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無燻香,然瓶中紅梅粲然,香如芳燻。
終于繡完已繡了數日的紅綾肚兜,用白綃絹裹好,轉手放進繡籃中,梳蟬手上卻一頓,白綃絹上水仙素淡,花蕊之中卻藏一只小蝶婉孌,同色的花瓣蝶翅相纏如相護。
門上忽然輕叩,梳蟬輕聲一嘆,道︰「進來吧。」
卻是宮人進來回報今日帝台有人在京兆尹府前鳴鼓申冤,原是月前中然的二舅,戶部尚書秦卓墉圈地驅民,強征民宅,然所給補償銀兩又甚少,其中幾家不願,秦家竟遣家丁毆傷數人,更甚昨夜竟放火燒了其中一家,原想只假作那家人不小心失火,卻不料縱火的家丁夜里鬼祟,被巡邏的豹韜衛給逮個正著,剛送到京兆尹府上,便又來了人擊鼓,如此一來,竟是人證物證一時齊全。
梳蟬一嘆,以容恩明的性子,此事怕是不會善了了。
果然,晚膳時分又听宮人回報皇上召了宮中幾位大臣前去御書房議事,那宮人下去後,櫻兒正勸著梳蟬喝一碗沙參玉竹煲鴨湯。
「娘娘,這湯潤肺養胃,滋陰生津,娘娘還是喝了吧,不僅是這湯,其實湯中的沙參玉竹的好東西不是都炖的下來的,所以肉也是要吃的。」
櫻兒正說著,忽然听宮人來報孫才人求見。
梳蟬心上一動,隨即道︰「這天怪冷的,翠翹,你去再取副碗筷來,給孫才人也盛一碗湯來。」
翠翹應聲下去,孫才人進到屋中,見了只有梳蟬一人,當即屈膝跪下,道︰「娘娘救我!」
梳蟬嘆道︰「你身子也不方便,不必行禮,有什麼話也起來再說吧。」
「娘娘,」孫才人泣道,「秦大人此次搶佔民宅,其中——其中就有臣妾的父親家,臣妾知道秦大人和太後厲害,可父親不知,總以為臣妾入宮為妃,能說幾句皇上听得進去的話,哪里知道臣妾這一年也見不得皇上幾面,見得了,也說不得幾句話,縱是能說,臣妾也不敢。」
孫才人言語混亂又抽噎不止,梳蟬卻道︰「你身子一直不適,你家里人可是知道了?」
孫才人面頰豐潤如桃,兩眼腫的更如桃,聞言驚嚇的更是哭泣不止,哭道︰「沒有,臣妾不敢叫家中人知道,不知道已是如此,知道了還不知會怎樣!曹才人如今那般,臣妾更是害怕,真的沒有亂說,實在是——實在是父親見識淺薄,臣妾慚愧,但求娘娘能救臣妾一命。」
梳蟬看著孫才人,只覺心上之痛,更痛如針刺,細細尖尖,密密麻麻,卻終于笑道︰「你沒有亂說就好,太後的作風你也是知道的,如今你父親帶人狀告秦家,這宮里,太後是絕對容不得你了。」
孫才人聞言更是嗚咽不止,梳蟬道︰「你別哭了,小心哭壞了身子。」
「娘娘救救臣妾吧!」
梳蟬嘆道︰「若要救你,你必得先離了這是非之地,」梳蟬略一思索,道︰「本宮現在便著人去與皇上說,只道本宮感傷曹美人的孩子,想去山寺祈福,但身子不適,便遣你代本宮去青藍山寺祈福,你先出了宮到山上去住一段時日,本宮會著人留意你的飲食起居,日後會怎樣也只得先避一避了。」
孫才人聞言感激不已,梳蟬便當即叫了翠翹進來,吩咐了此事,翠翹去了,中然正煩心秦家之事,听聞翠翹說此事,心上又添傷感,卻也未多慮便準了,翠翹回來回報,梳蟬已命人連夜備了馬車,將孫才人送出宮去。
見著孫才人哭泣不止又感恩戴德的去了,梳蟬一嘆,其實孫才人之父有如今之舉也是無可厚非,孫家已被秦家壓榨的家業凋零,連這最後一處祖宅都不放過,實在是欺人太甚。
馬車緩緩駛出宮門,正如當年帶她入宮之時。
車上坐著的孫才人心中傷感驚慌,一直低低哭泣,一旁坐著櫻兒伴著孫才人,口中雖一直說著寬慰之語,心中卻是亂絞亂纏,絲毫不比孫才人好受,耳畔一時是那人的海誓山盟,甜了人心,一時又是翠翹的警言冷醒,絕了人心,反復鋸動不休。
「娘娘,」櫻兒終于嬌笑道,「奴婢听聞當初還是太後將娘娘引薦給皇上的呢。」
孫才人聞言一時恍惚,她家中是帝台極富庶的綢緞商,開著帝台數一數二的綢緞莊,那日莊中的綢緞得了太後的賞識,宮中來了人打賞,說是打賞,其實不過又要白送許多綢緞進宮,然而能得太後稱許,綢緞莊日後生意便也是不愁了,何況即使是愁,太後也不是她們這樣的人家能得罪的。
那前來答上宮人見了她,卻是忽然一笑,稱贊她的美貌,她那時也只是天真羞澀,再拜稱謝。
然而那日之後不久,便是一道聖旨將她召進了宮,她便這般成了孫才人,不得寵也便罷了,整日里在宮中過的又是什麼日子,惶惶難安,父母隔絕在宮外,打點許多銀錢才能得傳一紙書信,然而這一點消息也漸漸絕跡。
曹美人偷偷與了她皇上的賞賜,打通了上下關系,才得知自她入宮之後,便屢屢有人前去孫家,索要銀錢,只道是孝敬太後,才好保孫才人在宮中能得太後庇護,不被冷落欺凌,如此無度無休,孫家已被秦家搜刮的度日都難,何況是疏通宮中這吞銀子不見底的大大小小的口。
「娘娘今日就出宮了,都不與皇上見一面嗎?」
孫才人聞言一驚,櫻兒只作不見她防備一般的神色,道︰「娘娘放心,奴婢是皇後娘娘的心月復,否則皇後娘娘也不會叫奴婢送娘娘出宮了,娘娘的事,皇後娘娘其實也是不瞞奴婢的。」
孫才人听得櫻兒如此說,不由信了半分,但仍是不語。
櫻兒一笑,她一笑和暖如春,可親可愛,孫才人漸漸松了口氣,櫻兒才又笑道︰「其實娘娘如今的情形,出宮未必是上上之策。」
「這是皇後娘娘安排的,本宮自然信皇後娘娘的。」
櫻兒嘆道︰「皇後娘娘心善心軟,娘娘還看不出來嗎?皇後娘娘只是擔心娘娘的安危才心急將娘娘送出宮的,可是娘娘想過沒有,娘娘這一走,娘娘的父母可該怎麼辦?」
孫才人心上一痛,父母只得她一個女兒,真正的掌上明珠一般,實在是怕女兒在宮中委屈,不敢不任秦家一味的盤剝,而她如今卻只得獨自逃月兌,思及此處,不免愧恨悲傷。
「可是,我又能怎樣,我連自己都保不了,如何救他們?」
櫻兒拿了絹帕為孫才人拭去淚水,笑道︰「娘娘如今身子的情形,皇上若知了,可是會高興的,此次的事,的確是秦家的過錯在先,又有容大人主持此案,而娘娘若是再得了皇上的歡心,其實此事未必就是不能翻轉的。」
孫才人咬唇不語,櫻兒還是甜聲笑道︰「可若娘娘此時出了宮,再過個幾個月,皇上只怕連娘娘都不記得了,那時娘娘即使有了喜訊,娘娘的父母又會怎樣了?可不是遲了嗎?何況——皇後娘娘雖是會著人照顧娘娘,可太後和綿妃的手段,娘娘其實也是親眼見過的,若是娘娘在山中有了萬一,可真是神鬼不知了,那時,便是皇後娘娘也是無法了。」
孫才人聞言身上一顫,手中絞著絲絹帕子竟被生生的扯碎,櫻兒在一旁看著,也只是討人喜歡的巧著。
梅花枕上,曹美人恍惚醒來,手中仍握著一卷詩詞,揉皺的書頁,揉皺了那一句「梅花吹入誰家笛,行雲半夜凝空碧」。
放了書卷在枕邊,曹美人披衣起來,紗窗月影帶了梅枝,推了窗子,庭中梅落霜雪之上,點點猩紅。
宮人元兒端了羹湯進來,見了她站在窗前,不由驚道︰「娘娘,您身子不好,怎麼能見風呢?」
元兒說著忙上前來將窗子關上,便要扶她回榻上,曹美人卻冷冷抽回手,坐在窗邊梨花椅上,拿了桌上的書看著。
元兒笑道︰「娘娘,夜里看書對眼楮不好,皇後娘娘早就吩咐過的,何況娘娘小產不久,更該留心自己的身子啊。」
曹美人冷淡一笑,絲毫不搭理那宮人,只自顧看著,元兒強笑道︰「娘娘,奴婢剛剛炖了乳鴿枸杞湯,娘娘趁熱喝了吧。」
曹美人仍是不理,只作未听見,元兒語氣也不由冷硬了三分,道︰「這乳鴿還是皇後娘娘著人送來的,皇後娘娘對娘娘如此有心,娘娘可不能辜負啊。」
元兒說著將湯盞放在了她手邊,曹美人卻作未見一般,翻過書頁便是將那湯盞踫翻在地,灑濺了滿地滿身。
「娘娘竟然打碎了皇後娘娘的賞賜,若是皇後娘娘知道了,娘娘可擔當得起?」
曹美人終于抬首看向那宮人,淡冷一笑,她本也無十分顏色,又經了小產的痛病折磨,更顯憔悴,然而抬首時一雙眸中華光如水月,那是寒透了的水才有的湛然清透,映著心如冷月,不染煙塵雜質。
「你盡管去皇後娘娘那里告本宮的狀,只是皇後娘娘是吩咐了你好生照看本宮,出了這種事情,不知皇後娘娘究竟是會怪罪誰呢?」
元兒聞言心中回轉過來,忙陪笑道︰「娘娘說笑了,奴婢怎會去告狀呢,奴婢這就將這里收拾干淨,再去給娘娘炖一碗過來。」
「你不去,本宮可以叫別人去,本宮再不濟,也是這沁芸館的主子,不至于一個宮人也支使不動吧?」
元兒聞言終于驚恐不安,屈膝跪下,哀求道︰「娘娘饒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元兒哀求半響,她翻過了一頁書,方道︰「出去!」
元兒得了赦,忙退了出去。
曹美人放了書在桌上,雙手不由撫上自己的肚子,不久前這里還有一個小生命在蓬勃生長,就如春日里攔不住的花開,那一片片繁盛茂密的驚喜,縱然她深知自己出身低賤,深知這皇宮是非險惡,深知自己未必有命能保有這個孩子,還是不由著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