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好些嗎?」
中然避開了眼,轉手從翠翹的手中接過湯盞。
「朕听翠翹說你今天都沒怎麼吃東西,若是這樣,身子更好不得了,好歹吃些清粥。」
中然說著用湯匙盛了一勺,送到梳蟬嘴邊,梳蟬卻是轉過了頭,兩人尷尬了片刻,中然放下了手。
「不想吃嗎?那想吃什麼,朕叫人去做——」
「中然——」
梳蟬忽然就喚了他的名字,中然有些驚異,卻沒有發怒。
「你不必做這些的,想問什麼,不妨直說。」
中然苦笑,卻真的放下了湯盞,道︰「朕只是來看看你,沒有什麼好問的。」
兩相對視,似是都有不可知的怒意和悲冷,許久,梳蟬卻微一嘆道︰「皇上已知道了孫才人的事了?」
中然神色含悲,嘆道︰「剛剛才得知的。」
「皇上打算怎樣?」
「朕剛剛已經下旨追封她為婕妤,以嬪妃禮入葬。」
「皇上為何只追封了她為婕妤,而追封了曹美人為雅妃?」
「曹美人畢竟懷過朕的孩子——」
中然微有些感傷之色,曹美人喜歡讀書,讀的書卻不多,也並不**過人,兩人不大能說上幾句話,偶爾交談的時光,她雖是女子,卻曾說最羨聖賢之人,其心之潔,由此可見,長久相處,已叫中然心生了喜歡,因此更是心悲。
「若是如此,皇上便也該追封孫才人為妃才是。」
中然看著梳蟬,忽然有些模糊的驚惶。
「如今秦大人之事,牽連眾多,孫才人之父也在其中,孫才人那夜前來拜見臣妾,想求臣妾庇佑,親口告訴臣妾,她已有了七個月的身孕。」
只听 當一聲,卻是中然驚惶起身,踫灑了榻桌上的湯盞,淋灕了滿身,碎了滿地。
中然的聲音都有輕顫,道︰「你說什麼?」
「皇上不信的話,可以叫太醫去查看尸首,只是已過去了這麼多日,太後又命人瞞著皇上,不知又是如何處置孫才人的尸身的。」
中然聞言踉蹌一步跌坐在榻上,那一雙水墨眉眼已是憔悴黯淡,此刻更是惶然茫然,神色痛楚難當,竟一下握住了梳蟬的手,濕冷的掌心傳來的細微顫動,每一下都連著心。
「她懷了我的孩子?」
梳蟬看著中然,心痛更重,含淚頷首。
許久,中然才終于輕聲道︰「為什麼會這樣?」
剛剛得知孫才人的死訊,難免感傷,也只是感傷,然便是這樣一個幾乎已經被他遺忘了的女子,竟懷著他的孩子死去。
中然雙手覆面,閉上眼楮,甚至已想不起她的容顏。
「她為什麼不告訴朕?為什麼要自盡?」
梳蟬難止淚落,低聲道︰「皇上難道真的一點也猜不到嗎?」
中然聞言雙肩巨顫,掩面的手指間慢慢滲出一點水意。
許久,中然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好好看著她?」
梳蟬聞言難以置信的看著中然,唇上都是雪色凝霜一般,雙眸烏黑流落剔透的淚,悲意清然如琉璃之脆,她以這樣脆弱到透明天真的神色看著中然,中然只覺心中如碎冰扎過,扎進心中,痛的極了冷的透了,卻再融化為水,連傷口都尋不到的痛,也就無從愈合。
「臣妾難道沒有想過保護她嗎?臣妾想送她出宮避一避,可是她是為什麼要去而復返?皇上難道不知嗎?」
中然冷冷的,卻壓了更深的痛,熬著這痛卻厲聲道︰「夠了!」
梳蟬心上一動,已是全然明了,悲色未減,含淚含笑。
「皇上是在怪罪臣妾?可臣妾為何要護著她?那是你的孩子,臣妾要護著她,可那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啊!你和別的女人的孩子!」
梳蟬仍是低低道,然聲音之中的嘶啞已難掩悲意如海。
中然一震,這樣的言語,其間的心意已是明了。
梳蟬看著中然,慢慢笑了,道︰「你既然已經料定了,又何必問我?在你眼里,我不就是心狠手辣的嗎?連中虔都能殺,何況還是懷著你孩子的妃嬪?皇上是想治臣妾的罪嗎?」
中然濕了眼睫,哽咽一般卻冷道︰「這麼久以來,朕每次來見你,你都是這幅樣子,就從來沒讓朕的心里好受過一次!」
「皇上若不高興,可以不要來!其實不需要臣妾惹皇上不高興,皇上看見臣妾就會生厭生怒,不是嗎?」
「娘娘,您這是何苦呢?」
中然終于離開後,翠翹對梳蟬道︰「皇上難得來一次,每次娘娘都要這樣使性子嗎?」
梳蟬伏在枕上,是啊,何苦呢?
曹美人小產,即便太醫當日對曹美人的脈象有所微詞,中然終未追究,孫才人是去蟠龍殿央求中然救她父親,卻又為何不曾見到皇上就撞死在殿前?這其中該有多少蹊蹺,中然竟仍不願下旨徹查,甚至故意對她言語冷厲。
梳蟬清楚他的不忍和不願,也順著他的意演了剛剛的戲。
然而那樣疼痛的時刻,卻似是又道出了她的心意,中然又會不會放在心上呢?
雖然是戲,這心這痛卻做不得假的。
開了窗子,梳蟬拈了那片花瓣放在手心,涼潤如夢。
此事絕不是結束,只是開始,那人命甚至還不曾親自沾染上她的手,她已有些受不住。
而在這後宮之中,今後還有漫漫長年,這樣的事只會更多,後宮的女子為了皇上的恩寵而勾心斗角,若論陰損狠毒,個個都不會輸給她葉梳蟬,思及此處,梳蟬只覺無比厭倦。
難道這就合該是她葉梳蟬的命運?好恨吶!
注定只是一個牌位一樣供著的皇後,看著中然寵著愛著別人,看著後宮中越來越多的女人,她卻要為了後位,為了葉家,一直這樣熬下去,而中然卻只是在一旁看著,只是看著!之後就會越來越厭惡她的所為,兩人最後終究會形同陌路,甚至比先皇和太後更甚!
「娘娘——您要做社麼?外面太冷了,娘娘——」
梳蟬忽然起身,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夜里還在落著雪,梳蟬只穿著單衣在雪地中跑著,竟是燕子一樣輕飄,似要和那雪一般飛舞在半空,翠翹幾個人都追趕不及,焦急的在身後大聲叫著。
梳蟬卻是恍若不覺,冬夜的風好似尖刀一樣,幾乎能撕碎她的單薄的衣裳,她就那樣跑著,薄薄的衣裳好似化為淡薄透明的羽翼,風雪回旋,肌膚都凍成了一種帶著血痕的玉石,長發未挽,在身後飄飛宛如墨色綾波。
梳蟬不知自己跑到了哪里,只覺忽然好安靜,奔跑之中竟覺自己被雪片輕輕托起,漂浮在一片冷徹的香海中,竟是梅林,一片雪梅,艷若碧血。
梳蟬就在梅林中繞著每棵樹翩飛,像孩子一樣快樂的笑出聲來,如她年幼時曾在自家的梅園中那般,那梅園中種著傳說是晉時留下來的梅花,不老不死,依舊花開粲然,在雪地上跑來跑去,那時的自己是多麼的快樂,多麼的不安分。
梳蟬終于終于想起來了,她曾經的志氣,那時曾和年少的游伴笑說此生定要游過河山幾千,神州萬里,踏歌而行,就如晉時風流名士,風流滿天下。
而這一切都放棄在十五歲時的迦南木閣上,那時的她,選擇了中然。
而這,就是她選擇的結果——
僅僅兩年啊!
梳蟬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停下,最後的記憶中,好似倚在一棵梅樹上,滿身梅花和雪,如朱砂水玉,而這人間也只留千里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