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早春,桃花比那晚梅卻反倒輸了,一場桃花雨後,更淡了顏色。
梳蟬親手煲了綠豆陳皮鴿肉湯,見了窗外的雨仍不停,便叫人取了白瓷壺套溫著。
「這湯清明前飲用,最潤肺清血,你叫人小心送去丞相府。」
翠翹笑道︰「丞相大人身邊有綠兒,娘娘還是這樣不放心。」
「綠兒上次煲的湯,著人送進宮來,本宮嘗了,火候還是未到,還需得再多些功夫。」
翠翹撐著傘去了,櫻兒打了清水來給梳蟬淨手,兌了茉莉花水,掩去指間的藥味,因著指間沾了茉莉花香,而這幾日繡著都是芍藥花,梳蟬便更懶了動針線,倚窗而坐,只拿一枝杏花逗弄金架上的翡衣。
晚膳過後,翠翹回到宮中,梳蟬又問了幾句,得知無傷一切安好,微微安心。
次日清晨,又听宮人道經了昨日的雨,宮中御河泛了御溝之中的污濁上來,尤其是斛芸閣附近,污水泛漲,臭氣燻天,梅婕妤听聞後親自去看了看,再過幾日便是驚蟄,梅婕妤吩咐宮人加緊排污,免得再引了蛇鼠等髒東西進來。
翠翹聞言道︰「梅婕妤掌管後宮事宜這麼久,終于有了些長進。」
梳蟬聞言卻微有一笑,淡道︰「蛇鼠之類只怕早已出動。」
用過早膳,梳蟬挑著絲線繡一朵艷紅芍藥,襯著小指上一點豆蔻色,明麗流轉。
門上輕叩,宮人進來回報道︰「娘娘,剛剛梅婕妤自斛芸閣回來,路上被一個宮人攔住喊著救命。」
梳蟬聞言亦未抬首,只淡道︰「現在呢?」
「那宮人喊著救命,又喊著要害她的是華妃,已被梅婕妤帶到太後宮中去了。」
梳蟬笑道︰「翠翹,你看著這朵芍藥會不會太過媚艷麗了?」
翠翹笑道︰「這芍藥花可不是就開成這個樣子嗎?每一朵都燒著紅臘似的一簇火。」
「是啊,原本就是這個樣子,本宮也沒有法子。」
那宮人回過話,卻不見梳蟬再有吩咐,只說了這一句似是無關的話,那宮人聞言卻是眸中微爍,行禮退下。
過了午後,宮人再來回報時,太後的寧德宮中已是風波驚雲。
宮人來請梳蟬到寧德宮時,已是黃昏,一路斜陽照水,春柳如帶。
進了寧德宮,依舊揮散不去如濃雲覆蓋的鳳髓香,龐大如華羽的香氣,掃過每一個人。
殿中跪了許多人,朱華妃雖然仍在宮人環繞簇擁下坐著,卻是掩著絹帕,垂淚不已。
太後怒意沉郁,中然臉色也不好,已是血色不足的蒼白,映著墨玉之眸中的傷意。
梳蟬心上微嘆,到了近前,行過禮後,對中然道︰「近來朝政繁忙,皇上也該顧惜身子才是。」
中然聞言竟有些猝不及防般,眼見著自今歲上元燈會後便一直病著,此時更已消瘦的如柳如竹梳蟬忽然言語溫柔真心,又見了梳蟬話說出口後似也微微回避了他的目光,中然心中便有絲線纏繞時才有的那種柔軟的疼。
「有勞皇後掛心了。」
太後卻冷冷一笑,道︰「皇後賢德,不僅掛心哀家和皇上,當日對曹美人也是眷顧有加,只是終究沒留得住曹美人月復中的孩子。」
梳蟬道︰「是臣妾疏忽,該更留心才是。」
太後道︰「皇後身子不好,宮中都有梅婕妤打理,出了事也該是梅婕妤的失職,皇後不必自責。」
梅婕妤聞言慌忙伏跪在地,梳蟬道︰「起來吧,」又對太後道︰「雖有梅婕妤打理,但兒臣終究是皇後,不能推月兌,何況當日曹美人的孩子確實是兒臣一直著人照料著的,誰想——」梳蟬一嘆,「最後便是連曹美人也沒能照看好。」
中然嘆道︰「這不能怪你,你已經盡了心了。」
太後道︰「哀家知道曹美人的孩子沒了那幾日,你日日誦經祈福,哀家在這寧德宮中也是持經禮佛,只悲皇嗣多舛,只望能修福德,保住皇上的孩子,」太後說著重重一嘆,緩冷了語氣,道︰「誰知這竟不是曹美人福德淺薄,不足生下皇長子,而是這後宮有人蛇蠍之心,害了哀家的孫兒——」
太後說到此處,亦是牽動悲腸,一點濕意綻在眼角,然身為太後,尊貴威嚴若此,生生冷凝了那一點淚意,淬成眸光嶄然如鐵,威儀華重,宮人不敢直視,更低了頭。
梳蟬心上淡笑,卻悲道︰「母後所言是指——」
太後道︰「將那個宮人帶上來。」
幾個宮人拖著一個女子進到殿中,那女子滿身污穢,雖已草草清洗過,也可見滿身的傷痕之中都染著泥污,神色淒惶,不住的哆嗦。
梳蟬微微蹙眉,看向中然,中然眼中也是哀憫。
梅婕妤道︰「這個宮人今日攔住了臣妾的車輦,不住的喊著救命,臣妾見她渾身髒污不堪,只當是哪個宮中逃出來的奴婢,誰知細問之下,這宮人竟是曹美人宮中的宮人,喚作元兒,」梅婕妤說著轉向元兒,道︰「將你今日向本宮所說的話再說一遍。」
元兒抖著哭道︰「太後救救奴婢,皇上救救奴婢吧!」
太後道︰「你如實說,哀家看有哪個敢在哀家面前害你!」
元兒哭道︰「奴婢侍奉曹美人,曹美人小產之後一直郁郁寡歡,奴婢勸解時,曹美人便總是自語嘆道她沒什麼可傷心的,左右便快與孩子團聚了,奴婢當時听著便覺害怕,卻不敢與人說,後來曹美人自盡,奴婢是貼身侍奉曹美人的,有侍奉不周之罪,梅婕妤娘娘罰了奴婢去雜役院,然而奴婢去了雜役院之後,便一直覺著有人要害奴婢。」
朱華妃聞言試了淚水,道︰「太後娘娘,皇上,听听這個宮人所言,顛三倒四,明明就是瘋了,她一個低賤的宮人,誰會去害她!」
元兒听得朱華妃開口,竟是一個激靈,抖得篩糠一般,抖得額上滿滿的汗珠都滾落。
太後怒道︰「哀家在問話,你便也敢打斷!」
朱華妃聞言委屈,珍珠一般瑩圓的容顏,淚落如含露之嬌,她自今日踏進寧德宮中,便一直被太後呵斥,掩絹垂淚,皇上也如未見,朱華妃心上不由更是憂急。
太後對元兒道︰「繼續說!」
元兒哭道︰「奴婢沒有瘋,真的是有人要害奴婢,就在幾日前,原本與奴婢一同侍奉曹美人的茗兒來雜役院找奴婢,塞給奴婢一包點心,奴婢以為她是還念著舊情便收下了,誰知——誰知——」
元兒說到此處似是憶及當日情景,唇齒不住的打著顫,可憐至極。
「奴婢將點心藏在床下,本想著干完活後再吃,而那日偏巧主管分派了許多活計給奴婢,奴婢回到屋中時——」元兒抽噎著,「那包點心撒落了滿地,和奴婢同屋住的一個宮人偷吃了奴婢的點心,已是死了!奴婢嚇壞了,那幾晚就沒敢睡,才會在那晚听見床底下有許多古怪可怕的聲音,奴婢壯著膽子點了燈去看,才見奴婢的床底下竟爬滿了蜈蚣,蠍子還有蛇——」
滿殿的嬪妃宮人聞言都不由半掩了面,皺眉心厭。
「床底下竟然有一只大公雞——已被那些蟲子啃咬的大半都不全了——奴婢怕極了,趁夜逃出了雜役院,躲在了御河溝里,晚上才敢出來撿宮人扔進御河中的一些殘羹來充饑,直到今日梅婕妤娘娘來看視御河,吩咐宮人清理河溝,奴婢知道再藏不得了——太後娘娘,皇上救救奴婢吧!」
梳蟬再听不得,捂了心口,難抑作嘔之感。
中然見了,不由道︰「皇後還好吧?不然改日再問吧。」
梳蟬搖首輕聲道︰「臣妾無妨,宮里竟出了這樣陰狠的事,須得弄清楚。」
太後道︰「你說給你送點心的人是茗兒,卻為何道是朱華妃要害你?」
元兒哭道︰「茗兒自曹美人去世後便去了未蘇閣服侍。」
朱華妃冷笑道︰「即便是本宮宮里的人要害你,難保不是你平日與茗兒結了怨,怎能就誣陷到本宮身上?」
元兒泣道︰「奴婢與茗兒一向交好,她沒有理由害奴婢的,而且——」元兒怯懦的看向朱華妃,見了朱華妃看過來,又驚嚇的忙低了頭,顫道︰「曹美人未出殯之前,奴婢為曹美人守夜,夜里撞見了茗兒和一個宮人在曹美人寢宮中鬼鬼祟祟的說著一定要將什麼東西收拾干淨,不能留了痕跡,奴婢那時不知,還問她要收拾什麼東西,而茗兒回身見了奴婢,神色古怪,支吾著說不清,奴婢只覺著奇怪,也未多想,可是茗兒過不多久便來害奴婢,一定是奴婢撞見了她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現在想來,茗兒當時好似說了麝香什麼的。」
太後聞言大怒,道︰「曹美人懷著身孕,沁芸館中哪來的麝香?」
梳蟬道︰「那日與茗兒一道的宮人是誰?」
元兒顫著抬首,看向朱華妃身後的宮人笙兒,朱華妃怒道︰「混賬!你竟敢誣陷本宮身邊的人!」
綿蠻坐在中然身旁,手指輕繞發絲,拂過金絲纏翡翠耳墜,青絲紅唇映著雪膚綠玉,一笑芳醉,笑道︰「她若是誣陷,連華妃娘娘都敢誣陷,還會顧忌華妃娘娘身邊的人嗎?」
朱華妃聞言便道︰「你這賤婢,快說你是受誰指使要誣陷本宮!」
太後冷冷看朱華妃一眼,朱華妃仍未覺出,急道︰「太後,皇上,這賤婢分明就是在誣陷臣妾!」
太後不理會朱華妃,只冷道︰「將茗兒帶上來!」
宮人去了,不久帶了茗兒上來。
茗兒剛進到殿中,見了跪在地上的元兒,一時猶如見鬼般,雙腿一軟便癱坐在了地上,宮人拖著她到了近前,太後身邊的尚宮喝道︰「太後面前也敢失儀!」
茗兒勉強跪好,仍驚恐的看著元兒。
「元兒說是因撞破你與華妃身邊的笙兒在沁芸館中鬼祟,你才要毒害于她,說!到底是什麼事?是否關及哀家的那未出世的孫兒?」
茗兒聞言更是臉如白幡,偷著看朱華妃一眼,朱華妃一怒,剛要開口怒斥,太後冷道︰「哀家在問話,華妃該懂些規矩!」
朱華妃再不敢開口,茗兒咬唇抖著,只不敢開口,太後冷笑道︰「看來只得用刑你才肯招了。」
太後身邊的沈尚宮得了太後的吩咐,和幾個宮人將茗兒拖了下去,偏殿雖離得遠,然夜深之靜,殿上眾人又都屏著氣息,偏殿之中的哀呼慘叫似隨夜風回旋傳來,眾人都不由靠後坐了坐,似是如此便能不沾了那慘叫一般。
朱華妃身邊的笙兒听聞,臉色也愈發的慘白,太後冷冷掃過她,她不由更向後縮了縮。
過不多久,沈尚宮與宮人拖著茗兒上來,沈尚宮道︰「回稟太後娘娘,皇上,皇後娘娘,這茗兒受不得刑,已是肯招了。」
「既然肯招了,便說吧。」
茗兒哭泣不已,痛到似已要發狂,十指指甲已是盡被剝落,血肉模糊,被一片白布隨便裹著,卻仍滴血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