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要這個樣子多久?」
「蟬兒叫大哥懸心了?」
「懸心?」無傷冷冷的,「豈止是懸心!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像什麼?」
「大哥——」
無傷頓了下,終于狠心說出三年來都不曾忍心說出口的話︰「我以為你只是一時迷惑,卻不想你這般執迷,快三年了,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就像一個怨婦!」
他們兄妹說話一向極有分寸,拿捏火候,分毫不差,更何況是對彼此,從來話說三分,七分端倪可見,便是十分默契,然而此刻這樣過分的話都已出口,可見無傷已經是忍無可忍,怒到非常了。
「蟬兒沒什麼可怨的。」
「既無可怨,損了陰德都要去爭那情,又是為何?」
梳蟬不語,無傷道︰「我早已告誡過你,你與中然是破軍之姻,即使會六吉,都易生離死別,何況又是會六凶,你為何不能死心?我當日教你好生看顧曹雅妃的孩子,不過那孩子失了也是命,可是華妃的孩子呢?若是華妃能將孩子生下來,你是皇後,這個孩子總也得叫你一聲母後,可你卻依舊不肯听從我的勸告!」
梳蟬道︰「大哥為何這樣在意皇嗣?皇上還年輕,何況朱家也不是等閑——還是說大哥其實也是存心的?」
無傷淡然一笑,當日華妃有孕,風頭隨著她的肚子愈見彰顯,而朱家依仗華妃有了皇嗣,更多行驕橫之舉,朝中之人一時卻都以為終于見了風向,投了朱家門下之人愈見更多,朱家權勢燻灼,朝臣阿附,便更是賣力打壓葉家,所以這一年,無傷與心誠都已忍得夠久了,這也罷了,朱家卻是已漸漸凌駕于秦家與梅家之上。
「所以如果這個孩子是皇子,其實第一個容不得朱家的不是我葉家,而是梅家,想來大哥早已明了這一點了吧?」
無傷淡笑道︰「的確,如果華妃生下皇長子,梅家定不會再袖手旁觀,以梅太傅的權勢和對朱家底細的清楚,只怕朱家滿門都保不住,所以失了這個孩子,其實反而救了朱家,而你又為何要保了朱家?梅朱兩家若是相斗,便是極大削弱了安薈王之勢,而你又為何不願?」
兩相對視之中有太多心思,猶如河岸之上飄飛的螢火,閃爍不定。
梳蟬笑道︰「非是妹妹不願,只是到時葉家獨大,反而易招君王忌諱,妹妹以為不可。」
無傷淡淡冷笑,道︰「或許如此,但這其中利害,你究竟是如何權衡的,你自心知。」
梳蟬被這語氣之中的冷淡疏離刺了一下,心上不安。
無傷嘆道︰「蟬兒,你清醒些吧。」
「自今之後,後宮的事情,蟬兒自己會留意的,大哥不必太過牽掛蟬兒,可以放心了。」
淡淡的語氣,並無賭氣,只是太不像她葉梳蟬了,她從來都是出言便可奪人,便可服人,這話卻是如此無力。
無傷微微笑了,十分的疲倦。
「放心?若真能放下你們兩個,我也不必如此了。」嘆息間太過苦澀,只得轉而道︰「蘭棹城的事已了了,這兩日我還得去一趟劍州,之後還要去丹州,只怕沒有月余不能回來,所以,今日來與你告別。」
梳蟬聞言道︰「大哥坐鎮帝台就好了,派幾個得力的人去也是了,大哥身子還未全好,不該再勞累的。」
無傷嘆道︰「秦尚書只怕以為蘭棹的案子就能扳的倒我,這幾日在劍州不會讓人做什麼好事,而丹州連著契丹國界,你不知道嗎?更是必須去的。」
無傷淡白膚色上那一種隱隱的病色,宛如白瓷透出的那一種青色,梳蟬又豈能不知,那是心疾過重的癥狀,而這些年,為了她和心誠,大哥又費了多少心思,相比中然,無傷其實更厭倦世事,更是求而不得解月兌。
而梳蟬和心誠,竟是沒一個省心的,更甚蘭棹屠城,鬧到這個地步,一個不慎,就是滿門之禍,那些人徹夜不休的追查,而無傷便是一人應付那所有人,必須佔盡先機,絕除後患,然而碾轉三州之後回到帝台,便是蘭棹事發,心誠退婚,梳蟬被廢——
梳蟬忽然就想起那年秋天,她一個人獨自面對那一切時的恐懼和悲傷。
「大哥——」
「傻丫頭,哭什麼?」
看著梳蟬胡亂的擦掉眼淚,一張臉卻花了,十分的孩子氣,無傷終于忍不住微微一笑,無奈道︰「你啊——」
兩人不再言語,只是默契共知的一笑。
廢後之事未能憾及梳蟬在後宮的地位,倒是太後更加狠戾,連貼身服侍多年的宮人都被差點杖斃,後宮人人自危,幸有皇後終于開始過問宮中事務,平和穩重,待嬪妃宮人寬厚仁澤,而皇上極度寵幸綿妃,時常冷落後宮,疏于朝政,皇後竟能安撫後宮,不致後宮生亂,諫奏皇上,不致荒廢政事。
而這也不過便如同梳蟬指下雙面繡的其中一面罷了,有此廢後一事,梳蟬心知,無論怎樣為中然心灰意冷,也絕不能再如從前了。
流月輝光,臨近七月的星辰成河,明光如晝。
屋中的燈燭反而黯淡了下去,梳蟬倚在床前,輕聲哄著雲葉入睡。
雲葉卻抱著梳蟬的絲繡白蘭薄綺被子,纏著梳蟬撒嬌。
梳蟬只笑著哄著,雲葉嘟著小嘴,委屈道︰「母親,雲葉的小被子都沒有了。」
梳蟬笑道︰「母後再給你做一張,別難過了。」
雲葉嬌聲道︰「雲葉還要那個有鳳尾菊的被子,要一模一樣的。」
「好,母後給你做,還做那個鳳尾菊的**被,雲葉乖,快睡吧。」
翠翹在一旁見梳蟬終于哄睡了雲葉,道︰「娘娘,您一天都沒怎麼吃東西,奴婢溫著燕盞,娘娘吃一點吧。」
梳蟬輕嘆,眉間倦色深淺,揉了額角,輕輕搖首。
翠翹便倒了杯佛手玫瑰茶進來,輕聲道︰「奴婢照著娘娘先前的吩咐,那日在寧德宮喂給笙兒的是白梅茶,笙兒聰明,指證的便是梅婕妤,可是奴婢不明白,娘娘為何此次留了綿妃?」
梳蟬接過茶杯,佛手香氣,舒緩人心。
「你覺著此次足夠讓皇上舍了綿妃嗎?」
「已經死了兩位嬪妃,又瘋了一個,還不夠嗎?」
「曹雅妃,孫才人,朱華妃,這些就都足夠了嗎?」梳蟬緩緩搖首,「不夠,還不夠,何況中虔之死,月兌不開關系的是本宮,當年之事,一旦牽扯出來,皇上面上不露,其實此時最听不得的便是本宮的話,而給華妃送藥膳的確實是櫻兒,笙兒一人之言不足以滿盤翻覆,至于雲葉,本宮藏了她這樣久,中虔確是去歲才被追封為睿明太子,這是皇上今日親口封她為公主,可若是皇上當時追究本宮私藏亂臣之後之罪,本宮確實無可開月兌,所以這一場,不過都是各退一步罷了,哪里還有本宮再進之機?」
梳蟬早已思慮過她與華妃,太後到底會先容不下哪一個?如今看來,原是竟想一箭雙雕,當日誣陷華妃害了曹雅妃只是第一步,對付她這個皇後才是最終,只是謀慮不足罷了。
翠翹聞言道︰「娘娘思慮周全,是奴婢太過心急了,」又笑道︰「如今娘娘有了小公主,乖巧可愛,可不會覺著無聊了。」
梳蟬聞言淡道︰「為著這個孩子周全,本宮一直都不敢接她進宮,除卻本宮的二哥,連大哥都不知道,如今到底還是入了這皇宮,日後可不是無聊,而是更懸心了。」
翠翹笑道︰「娘娘寬心,奴婢見著皇上是真心喜歡小公主的,定會護著小公主的。」
梳蟬聞言一笑搖首,他即使有心,又如何護得雲葉周全,這深宮泥沼,他卻是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護不得的。
然而此話終于不能出口。
次日清晨,翠翹炖了 魚頭煲,梳蟬見了皺眉道︰「本宮最不喜歡魚頭。」
翠翹道︰「娘娘,這湯中放了白芷,紅棗和川弓,正治頭痛的,娘娘還是喝一點吧。」
梳蟬執了湯匙,道︰「是櫻兒配的藥料?她怎樣了?」
翠翹道︰「都是皮外傷,娘娘不必擔心。」
梳蟬笑道︰「她是聰明人,懂得自保,本宮有什麼可擔心的?」
兩人正說著,雲葉醒來,鬧著要梳蟬為她穿衣裳,梳蟬無法,只得依她,然而換了幾件,雲葉都嫌衣裳不夠好看。
翠翹笑道︰「公主年紀還小,已是如此在意衣著,既然愛俏日後也必是個俏美人。」
梳蟬笑道︰「她還小,哪里是愛俏,只是看著衣裳上的花紋喜歡罷了。」又道︰「雲葉乖,這些都是你父皇今晨派人送來的,你先換上,母後今天就再給你做別的花樣的。」
雲葉才勉強依了,換了衣裳,然而用過早膳一直到午後,便纏著梳蟬為她繡衣裳,黏在梳蟬膝上,挑著花樣子。
雲葉正膩著梳蟬,宮人來報︰「娘娘,皇上來了。」
翠翹聞言忙道︰「娘娘——」
梳蟬一笑道︰「你怕什麼?你怕本宮再拒皇上于門外?」
翠翹笑道︰「奴婢才不怕呢!奴婢知道娘娘舍不得。」
梳蟬笑道︰「捉狹丫頭,去迎皇上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