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之中,謝昭儀曾深得中然歡心,甚至一度風光更甚綿妃,太後賜死謝昭儀,中然感傷,無心再入後宮,多日獨宿蟠龍殿中。
然這日入夜,宮人卻來回報太後剛剛送了個宮人到蟠龍殿中。
翠翹看著梳蟬的神色,不由道︰「送了便送了,娘娘都要睡了,還拿這種事來煩娘娘。」
那宮人道︰「這宮人是前幾日被娘娘趕走的蘋兒。」
翠翹聞言一驚,梳蟬卻是倚在枕上,彎唇一笑,道︰「皇上為謝昭儀之故,傷心感念,太後也是為了解皇上心憂罷了,至于送去的是誰,出自誰的宮里,太後往日里這樣看重嬪妃出身,都不在意了,本宮這里又有什麼好計較的?」
梳蟬幽幽一笑,太後身邊即使有了個有些心思的宮人彩和,手段卻仍是一貫的拙劣,須得中然身邊皆是自己的人方放心。
翠翹熄了燈,梳蟬倚在枕上,枕中茉莉花香經冬不散,如延長了的夏日。
梳蟬只覺似是已欲恍惚睡去,卻是忽然驚醒,屋中靜靜的,梳蟬慢慢坐起身,慢慢凝了眉,太後對付她與葉家的手段的確拙劣,然而卻為何一再不肯罷休?
思及此處,梳蟬心里終于覺出一種模糊的不祥,若是太後如今所有的作為,為的不是當真能廢了她這個葉氏皇後,只為了令中然看清葉家是如何在這朝堂後宮,權勢無人能及呢?
梳蟬心上隱隱作痛,碾轉于當年至今,前朝後宮,葉家,確已足夠令一個君王心存忌諱。
門上忽然輕叩,翠翹隔門輕聲道︰「娘娘,修媛娘娘來了。」
林修媛進得屋中,雖已是月兌了大氅,衣上依舊帶了一絲寒意,梳蟬只覺著一絲寒意幾欲涼透了心。
「這樣晚了,你怎麼——」
林修媛笑道︰「臣妾這樣晚來求見,娘娘便該猜到臣妾為的是什麼事?」
梳蟬輕微一嘆,林修媛看著梳蟬,卻似是不急著說出所為之事,只是笑道︰「臣妾可是費了諸多心力才查出那妖妃的來歷,娘娘當日說絕不再手軟,如今不會反悔吧?」
梳蟬只覺被這一句話點到心間,便笑道︰「本宮行事,瑩均當是放心的,至于如何做,瑩均不妨將所知說來听听,本宮先當做听個故事。」
雪後夜空似水,月湛素華,深院涼徹涼透,似乎涼到人心里。
看半空月影,池水半結冰,手上一枝白梅,眼前似能見冰河月凍,荒漠雲飛,那人跑馬山間,折盡梅花。
又是一年,那人原來還是這樣。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這樣的人,會這樣待她。
看向遠處畫眉宮的方向,這枝白梅雖然並不能抹去心上那些苦痛,但心里確實覺得有些暖。
「薛離,你還在愛著我嗎?」
「娘娘——」翠翹在身後喚道,「公主醒了,在撒嬌要見您呢。」
梳蟬一笑,手上一松,那枝白梅就落在了水塘中,漣漪散去。
雲葉摟著梳蟬的脖子,聲聲呢喃,雲葉快八歲了,粉妝玉砌,雪團一樣的小孩,撒起嬌來,任是誰都禁不住。
「母後——」
無傷掀了珠簾進來,就見了梳蟬摟著雲葉坐在榻上,手把手的教雲葉寫字,梳蟬輕笑,雲葉嬌笑,便如一畫。
無傷只覺微微刺了眼眸,再抬眼時,梳蟬已見了他,對他一笑,然後對雲葉道︰「大舅父來了,去給大舅父看看雲葉寫的字。」
雲葉兩只小手握著一張紙,怯怯的看向無傷,無傷接過,看了一眼,淡笑道︰「有些樣子了呢。」
「雲葉,快謝過大舅父夸獎,你大舅父的字名滿天下,能得這一句就是極好了。」
雲葉還是怯怯的,道了聲謝,就又窩回到梳蟬懷里,無傷放下字帖,道︰「公主還太小,你未免教的有些早了。」
「雲葉很聰明,若是不教,便可惜了。」
「只怕女子太聰明也不是好事。」
梳蟬聞言看向無傷,只是一眼,再低首看向在懷里的雲葉,微嘆道︰「我知道大哥在擔心什麼,我會注意的。」
畢竟是中虔的女兒,將來長成,會成怎樣的氣候?但也是中虔的女兒,心懷憐惜,讓人如何能狠心?
無傷聞言也便作罷,梳蟬看著無傷,輕聲嘆道︰「謝昭儀之事——」
無傷淡道︰「我知你已盡力——」
「大哥也在啊!」
珠簾掀開,卻是心誠。
心誠未月兌大氅,帶了一陣寒氣,聲音又高,雲葉模糊中被驚醒,然而見了心誠卻是咯咯一笑,離了梳蟬的懷抱就跑到心誠身邊。
心誠伸手將雲葉抱起竟在半空轉了一圈,雲葉不怕,竟還是咯咯的笑。
心誠笑道︰「蟬兒,雲葉可比你小時爭氣多了,我記得你小時候我一這樣抱你,你就嚇得就哭鼻子呢。」
孩提往事,無論何時何地想起,都是一般彌足珍貴,一般馨香不滅。
三人都是微微淡笑,心誠抱著雲葉坐下,逗弄她道︰「雲葉越發漂亮了,告訴二舅舅,想不想我?」
「想!」
儂軟干脆,像蘸了蜜汁的脆皮酥融糕,甜在唇間,卻是化在心里,這張小嘴太甜了,心誠招架不住,從懷里掏出一個錦盒,打開來看,是個七彩宮裝泥人女圭女圭。
「喜歡嗎?」
「謝謝二舅舅,雲葉好喜歡!」
心誠聞言又是大笑,然後道︰「這是雲葉寫的字?真是跟人一樣漂亮!告訴二舅舅,這些日子,又學了什麼?」
雲葉扳著小手指在算,剛要開口,梳蟬卻忽然道︰「雲葉乖,給二舅舅背首詩。」
「嬋娟越機里,織得雙棲鳳。慰此殊世花,金梭忽停弄。」
心誠笑道︰「蟬兒,雲葉可要青出于藍了。」
梳蟬也笑,然後道︰「已經不早了,雲葉乖,和翠翹去睡覺吧。」
雲葉戀戀不舍的抓著心誠衣角,卻還是乖乖的抱著女圭女圭和翠翹去了。
屋中瞬間沉寂,梳蟬手放在膝上,垂首垂睫,心誠手搭在桌上,長腿輕晃,無傷有些冷似的攏著手,垂首閉目。
許久靜默,然而這次先開口的卻是無傷。
「你們兩個人都忍了很久了吧,誰先說?說吧。」
月前黑城守將儲德祥拼死回到帝台,向蘇竟訴冤,蘇竟悲怒之下請中然徹查此案,每年里發往邊城的糧草甲衣,戶部和工部都掌此事,這兩部之中來來回回能說的上話做得了主,更甚是能做出這等事來的,算來也就那幾人了,然而,卻正因是那幾人,才不好辦。
中然著大理寺徹查此案,大理寺卿楊梓儀是梅太傅親甥,梅家和秦家素來沆瀣,何況秦家又是太後親族,而朱錦堂時任戶部尚書,兩家雙關,梅家樂得做順水人情,況且此案只有儲德祥一面之詞,如今又是死無對證,黑城那邊林渙自是做得干淨,因此楊梓儀最終定案,只定「儲德祥驕怠戰敗,畏罪叛逃……糧草兵甲,並無異差……」
然蘇竟痛失部下,豈會善罷甘休?見此判詞當即暴跳如雷,仗劍沖入大理寺,無人敢攔,若不是無傷及時趕到,陳其厲害,應諾刑部定慎重復核此案,蘇竟只怕都能當場怒斬楊梓儀。
此案轉入刑部,張耿正日夜不休翻查取證,一波未平,御史台忽然彈劾定國公葉心誠「招士千人,縱恣豢養,私編國史,竊修邪法,不軌之心,路人皆知。」
御史台怎麼就好巧不巧的在這個節骨眼上彈劾心誠,彼此心知,不過想兩下交易,互相免了案子,皆大歡喜。
梳蟬聞言一笑,卻是對心誠道︰「二哥,葉家如今在戚國權勢地位,無人能及,正因如此,更該謹慎,二哥真當御史台是朝廷架子上擺來好看的嗎?」
心誠也笑,道︰「你真會先下手啊!居然說我,蟬兒你又叫人動了大哥排好的折子吧?這麼跟大哥對著干?大哥很容易嗎?」
「二哥,這話你竟有臉說我?如有人對大哥有絲毫為難,你都能殺了那人,可是,現在到底是誰讓大哥這樣為難?」
無傷頭都未抬,淡淡道︰「你們兩個。」
兩人不語,無傷道︰「這一整年也沒個安生,臨到年底,卻又鬧出這許多事來,明白說了吧,這兩件事都不是那麼好了的,你們兩個就各退一步,只說都能退到什麼地步就是了,別的話就都免了吧。」
梳蟬嘆道︰「那秦卓墉雖然可惡,畢竟是太後的親兄,中然的親舅,二哥又出了這樣的事,何況此次查的不止秦家,還有朱家也月兌不了干系,而張耿若推了楊梓儀親審的案子,也算拂了梅太傅的面子,事已至此,便叫秦家祭個替死鬼出來,張耿處理的妥當些就是了,何必一連得罪三家呢?」
無傷聞言依舊低首不語,心誠卻是盯著梳蟬好一陣子,似是都反應不過一般,才道︰「蟬兒,剛剛那番話真是從你口中說出來的嗎?弄個替死鬼?你說的容易!你知不知道蘇竟這次咬的多緊?整日里盯著張耿,蘇竟雖不善算計,這利害關系還是看的懂的,眼見張耿這兩日似有怠慢,昨晚上就深夜醉酒闖進丞相府,鬧了整晚!」
梳蟬不答,心誠冷了語氣,哼笑一聲,道︰「得罪三家又怎樣?蟬兒,你以為沒有這件事,那秦家就不恨大哥總擋著他們財路和官路?那梅朱兩家就不恨你坐著皇後的寶座?梅朱兩家的女兒如今都是什麼下場,卻是哪一個和太後月兌得了干系?如今不還是一片同心同德的對付你我?聯手或是翻臉不過都是利害兩字罷了,哪里有真得罪,不過都是假結交罷了,我只不知你如今怎麼這樣怕事了?就讓那朱邕去查,我葉心誠若是那幾人就能扳倒的,也不用做他想了!竟敢挑釁葉家,以為葉家時至今日靠的是什麼?」
無傷聞言笑了一下,心誠也笑道︰「還是說,蟬兒,你此次想放過秦家,只不過是不想和中然翻臉?你就這樣護著他?」
梳蟬心上一震,心誠卻是嘆道︰「蟬兒,你到底知不知道秦卓墉和朱錦堂這次做了什麼?就為了那一點錢財!你二哥我也在黑城打過仗,那里是人呆的地方嗎?我都要每次打完仗馬上跑回帝台來,儲德祥卻在黑城守了十幾年,而最後竟是這麼個結局!就連我都是于心不忍,何況蘇竟?」
「那二哥的意思是徹查了?」
「是我的意思。」
開口的卻是無傷,梳蟬心上一震,一時竟不自覺自己是何神色,更不敢抬首看向無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