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蟬嘆道︰「起來吧,翠翹,你服侍本宮這麼久了,竟還不知本宮嗎?」
翠翹跪著不肯起來,梳蟬倦極,道︰「你又不是不知本宮剛剛只是在遷怒,這麼跪著又有何用?起來吧。」
翠翹低著頭,仍是不肯起身,梳蟬霍的就站了起來,淡怒道︰「怎麼?你這是在跟本宮使性子,耍脾氣?你要跪便跪著好了!」
梳蟬說罷轉身便走,卻被翠翹抓住了衣襟。
翠翹滿臉淚痕,泣道︰「娘娘若是覺著心里不舒服,罰翠翹也就是了。」
梳蟬卻笑了出來,看著翠翹,拉了她起來,道︰「這個情字真是踫不得,你倒是當真以為本宮變成什麼了?會打你罵你來解恨?」
「若真能這樣還好了呢,翠翹只是想讓娘娘心里開解些,娘娘若是一直這麼憋在心里,這身子怎麼好的起來呢?」
梳蟬卻不說話了,只是道︰「本宮累了,你服侍本宮用膳吧。」
翠翹看著梳蟬的臉色,不敢再多說什麼,只道︰「昨日出了這樣大事,奴婢尋不見娘娘,又怕公主受驚,所以先將公主送到林修媛那里去了。」
梳蟬應了一聲,再無心力開口,伏在枕上,枕中經冬的茉莉花香,終于淡了。
次日,宮人接了雲葉回來,雲葉剛一進屋便撲進梳蟬懷中,膩著撒嬌,抱怨梳蟬昨日出宮不帶她。
梳蟬看著雲葉一笑,雲葉八歲了,出落的越發端麗動人,也越來越會纏人了,為了梳蟬未帶她出宮,鬧了許多天,才又乖了。
這日又纏著梳蟬要學刺繡,要學琴,要讀書,對什麼都更好奇,梳蟬手把手的教了許久,又許諾明日一定給她找個師父,再從這些官家皇親中選一個伴讀給她,雲葉才算開心,才乖乖的被哄著去睡了。
夜里,梳蟬獨自起身,到了小池塘旁,宮燈輕晃,月下柳絲縴長。
燈月幽影里,隱約見到那一對小鴛鴦,曾經放在過心上指上,繡了多少幅,終究仍是絲線纏繞,從不成真。
眼前耳邊卻是一幅幅過于美麗刺心的畫面,歷歷在目。
梳蟬用力的搖首,那些歌舞歡笑,恩愛纏綿,無人知道,她是常常偷看的。
猛的飲下一口酒,火辣辣的燙,燒人味蕾,促人心漾。
梳蟬極少飲酒,而第一次——第一次?
竟然都不是新婚之夜的交杯酒,而是那被下了牽機的冰冷毒酒——
而今日這酒,是藏了許久的長生酒,是父親在她出生的時候,親自釀了兩壇封存的,父親曾與她笑說過,因為她出生在白首山下,今生姻緣注定美滿,不需愁的,所以其中一壇便叫莫愁,除此便是希望這孩子長命百歲,所以另一壇便叫長生。
梳蟬失笑,白首山,長相廝守,廝守到白首。
而今,她與中然,似乎確是能到白首,不過不是廝守,而是糾纏,苦苦糾纏,又有什麼意思呢?
梳蟬只覺眸中**,心上苦烈,這一局慢慢布成,綿蠻手段陰狠,害人無數,那些無聲屈死在這深宮濁流中的女子和她們的孩子,中然未必全然不知的,她便以為中然終究會忍不得,然而,時至今日,她已經先忍不得了,中然卻依舊如此寵愛著綿蠻。
是否這原本就是真正的情,是書上所言的死生契闊,無論怎樣的世事如刀相逼,最終都只能是令旁人看了他們如何情比金堅去?
早已心知中然之情,而今才是深知,若是如此,是否已該絕念?
可若絕了此念,此身已是困于此,此生已是如井,若是再連這其中之水都干涸了,才是連虛影的月亮都失去了。
葉家如今已是權勢之路的頂峰,而她卻已跌倒了谷底。
梳蟬無望的想著,只要有個孩子,這一生,就這樣吧。
酒順著梳蟬的唇邊流下,泅濕了她胸前的衣襟和衣袖,整個人都**辣的潑辣起來,終于喝光了那酒,甩手就將酒壇摔在了地上,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小院中尤其清晰響亮,當真醉了,連會驚動別人也不在乎了。
梳蟬一個回身,就是旋腰如蓮,素白秋羅湘裙染雪,在池邊柳絲中央旋轉,風起柳絲飄蕩,宛若漫天青幔,回身拋袖之時,柳絮翻飛。
已經三更天了,中然早已睡下了,卻忽然被宮外的爭執吵醒,卻見一個宮人慌張的進來稟告道︰「皇上,是廣夏宮的人,非要進來見皇上,奴婢們攔不住!還請皇上下旨將她們打出去吧!」
那宮人話未完,中然卻是激靈一下就坐了起來。
「蟬兒!」
中然不覺就月兌口叫了出來,梳蟬的人這麼晚來,定是有事了。
中然連忙披衣起身,剛出了殿門,迎面就見翠翹撲了過來,翠翹也顧不得禮儀了,連禮都未行,抓著中然的衣袖就往外拉,邊走邊道︰「皇上,你快去看看娘娘吧!」
中然一時心驚也顧不得許多,眾人只得驚異的看著一個宮人竟敢拉著皇上奔走在後宮中,剛到了廣夏宮前,就听見了宮中鬧的極厲害,人語喧嘩。
中然進了院子才見那一群人圍在池塘邊,而池塘邊那個白色的身影正在胡亂的揮動著手臂,宮人卻不敢上前,唯恐一個驚嚇,梳蟬就落了水。
「蟬兒!」中然叫道。
梳蟬恍若未聞,仍舊繼續舞著,中然心驚膽戰的看著梳蟬在池塘邊搖搖晃晃,慢慢走了過去,又叫道︰「蟬兒——」
中然聲音很低,而梳蟬卻忽然安靜了,回過身來,迷茫的看著四周,目光漸漸落在中然身上,然後慢慢笑了,孩子一樣的笑,忽然就撲了過來。
宮人措手不及,沒能攔住,中然被梳蟬抱著,向後踉蹌了幾步才站穩。
梳蟬抱著他,頭埋在他懷里,中然便嗅到了濃烈的酒氣,知她是醉了,然而那臉頰如此滾燙,但他懷里的這個身子卻是這樣冰涼。
「蟬兒,你怎麼了?」
梳蟬吃吃地笑,緊緊抓著中然的胳膊,好似沒有听懂中然在說什麼,迷茫的看著他,然後又是吃吃地笑。
「皇上,娘娘醉了,還是先扶娘娘進屋吧。」
翠翹看著梳蟬那濕透了的衣裳,不禁擔憂道,這春夜里露水極重,受了涼也不是好鬧著玩的。
「蟬兒,我們先進屋,好不好?」
中然輕聲哄著,半抱著她要向屋里走,梳蟬乖乖的走了幾步,忽然就開始掙扎起來,死力的抓住中然的胳膊,尖叫起來。
「不!不!我不要走!我要跳舞!我要跳舞!」
梳蟬拉著中然就在院子中胡亂的搖晃著,像一尾干涸的魚在網中胡亂但絕望的搖擺著。
「蟬兒,我們不跳舞,先回屋好不好?」
「為什麼不跳舞?」梳蟬看著中然,滿眼都是天真的疑惑,「中然,你不是最喜歡看跳舞的嗎?我跳給你看,好不好?為什麼你不喜歡呢?」
「我沒有不喜歡,蟬兒,你喝醉了,先回去睡一會好不好?我們明天再跳。」
「明天?」梳蟬笑了笑,眼神忽然就變得淒厲起來,緊緊摳著中然的胳膊,「明天?明天你還會來嗎?不對!你什麼時候來過?那你今天來做什麼?你來做什麼?你走啊!走啊!」
口中這樣說著,梳蟬的手卻抓的更緊。
這話出口,一時小院中一片死寂。
「娘娘,您醉了,還是回屋中休息吧。」翠翹說著,小心的扶住了梳蟬。
「別踫我!」
梳蟬尖叫道,一雙眼楮卻緊緊盯著中然,漸漸又變的迷離起來,緋紅的雙頰宛如石榴,愈燒愈烈。
「不,中然,不要走,你喜歡看跳舞,我跳給你看,好不好?我也會跳舞的,比綿蠻跳的還好,好不好?中然——」
中然扶著梳蟬,她卻抓著他的手臂向後仰去,從脖頸到腰間,仿佛一片柳葉邊緣的輪廓,細簿彎軟,似乎就要那樣凋零了一般,長發幾乎委地。
中然不覺就半跪了下來,撐起她軟綿綿的身子,將她抱進懷里,梳蟬抿著唇笑著,松開了中然的胳膊,雙臂順勢抱住了他的脖子,兩人離得極近,梳蟬仍舊笑著,然而聲音里已經帶上了哭音。
「中然,我不逞強了,我撐不下去,也裝不下去了,我會做你喜歡的事,我喜歡你,所以,你也喜歡我,好不好?好不好?不,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也不要你喜歡了,我知道你喜歡綿蠻,可我怎麼辦?我們——我們要個孩子好不好?只要一個孩子好不好——我只要一個孩子——讓井中的水不要全部干涸——」
梳蟬說著,耍賴一樣搖晃著,就像要不到心愛之物的孩子一樣焦急的看著中然,唯恐那口中說出不來。
「好不好?」梳蟬低低的又問了一句。
「蟬兒——」
中然看著她,將她緊緊抱進懷里,溫暖的感覺讓梳蟬安心。
「好不好?」
已問了許多遍,到最後醉意和倦意一同襲來,梳蟬都忘記了自己在問的是什麼了,可還是不停的在喃喃的說著什麼,不肯罷休。
終于,中然輕聲在她耳邊道︰「好。」
梳蟬看著中然,忽然一笑,只讓人想起山中石榴花。
中然滿心都是痛,痛的恍惚,而這一刻的恍惚之中,卻是西北方向忽有流光閃過,繼而竟如漫天光雨,不僅廣夏宮中,戚國之內,天下九州都在一片驚呼聲中抬首看滿天星雨,竟勝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