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晚上,折騰的廣夏宮中所有人都沒能睡。
夜里,翠翹喂了梳蟬葛花湯,梳蟬漸漸睡去,卻緊緊抓著中然的衣袖不肯松手,臨到了早朝的時候,中然只好令宮人去畫眉宮中取來龍袍金冠,而這還是中然登上帝位之後,第一次在廣夏宮中起身梳洗。
中然看著梳蟬面向里睡著,剛剛從她手里輕輕拽出袖子時,梳蟬微微動了動,中然知道她已經醒了,然而兩個人都沉默著。
「皇上,你的胳膊——」忽然就有宮人驚呼道。
中然才看到自己的胳膊上竟是幾道血痕,這才恍然覺察出一些痛楚來,又是被梳蟬抓破的傷,宮人要為中然上藥,中然卻擺了擺手,徑自離開。
中然坐在龍椅上,一個早上都是心煩意亂,耳邊听著大臣們奏議朝政,心不在焉的胡思亂想,情不自禁的嘆著氣,抬眼看向階下,無傷依舊神色淡然,卻如每次靈犀一般,無傷也抬眼看著中然。
中然在這個位置坐的已是久了,高高在上的看著眾人,很多事就算不想去看,也終于會入了他的眼,所以他知道,昨夜的事,想必無傷早已知道了。
而此刻,沒有了這幾年漸漸生出的些微不滿,中然卻是尷尬的移開了眼,心境煩亂的退了朝,出了內殿,中然卻忽然停住,這是熟悉的回畫眉宮的路,就仿佛一個心急的丈夫惦記著家中等待他的妻子一般。
只有今日,中然嘆了口氣,吩咐道︰「先去御書房吧。」
中然此刻心中亂極,自覺無法面對綿蠻,綿蠻是他今生所愛,他卻終究做了皇上,不能給她唯一,然而後宮妃嬪不過是為了子嗣,為了權衡,統統都不關情愛。
但這後宮中,卻有一人是特別的,也只有她,得到了所有女人都想得到的後位,還想要他的愛。
中然難忍感傷,卻是心中厭恨梳蟬,為什麼要這樣?
然而中然卻是無比的清楚,這厭恨中,是帶了些微的驚懼的。
他竟在梳蟬那樣期待的看著他的時候,說了「好」,雖然那只是在安慰醉了酒的人,雖然不曾有第三個人听到,可是,中然清楚,那一刻,他是真的——
手中的茶盞重重的放在了桌上,一旁服侍的潘公公見狀陪笑道︰「皇上,是不是這茶不合意,奴才這就叫人去換一盞來。」
「不必了,你去叫人將余下的奏章都搬來,朕今晚就在御書房中過夜。」
手中朱紅御筆在那奏章上批批畫畫,中然心中亂極,只覺無法去見綿蠻,也無法去見梳蟬。
深宮深夜,批著奏章,耳邊卻似是扎扎機杼,扎扎機杼——
這機杼聲就像在他心中種下的一顆種子,慢慢發芽,漸漸長大,他都不曾在意,可是這種子如今終于長大到他無法忽略的地步,牽著他的心,甚至開始痛,這讓他彷徨不安,而那顆種子,就是蟬兒對他的情。
先定國公便是文雅清和至極的人,教養出的兒女,除了像極了他的無傷,就算是看似荒唐的心誠,舉手投足間亦是帶了一種磨滅不掉的刻著出身印記的優雅,並非刻意但就是過人一等,就連中然出身皇家,也能清晰的感覺出這種高傲的優雅,而梳蟬,那是定國公的掌上明珠,更是極致的優雅。
但就因生在那樣的家族之中,梳蟬幼時那些沒有被磨平的古怪精靈就更讓中然覺著珍貴,所以心里是極疼惜她的,直到漸漸長成,中然或許不是帝王之才,卻也是聰明之人,又生在帝王家,雖不用心,分辨不清身邊之人究竟是幾分真假,但也知道這其中是有真有假的。
蟬兒,自然也不例外。
但人總會是想自欺的,他只願蟬兒仍是當初那個率真可愛的女孩,直到那年宮變,還有這些年發生的這許多,之間有仇恨也有悔恨,有憐惜也有不安,種種種種,那顆種子竟是這樣悄悄埋下了。
而這三年,蟬兒是怎樣一心一意的待他,他不是看不到,看不到的也能猜得到,放任他獨寵綿蠻,放任他栽培心月復,甚至與她兩個兄長越鬧越僵。
每一個深夜醒來,中然似乎都能听到耳畔扎扎機杼,枯燥淒冷,畫眉宮和廣夏宮離得這樣遠,即使夜再深再靜,也不可能听到的,可他就是覺得能听得到,這才三年啊!蟬兒難道打算這一生就這樣下去嗎?
扎扎機杼,或許蟬兒都還沒有受不住,他卻已經開始痛的難忍。
而在昨夜,先定國公親自教出來的那從來都是那麼高傲矜持的蟬兒,竟是醉了哭著抱著他,說出了那樣的絕望話,似已被逼到絕境。
中然看著那樣的梳蟬,不是不心生憐惜的,若沒有綿蠻,他是不是真的就會喜歡梳蟬?至少會試著喜歡?
不會的!他愛的是綿蠻,只有綿蠻!中然竟被剛剛所思驚住,手上一抖,御筆在奏章上滑過一道朱砂紅痕,中然怔怔的看著那奏章,不自覺的就嘆息出聲。
扎扎機杼,扎扎機杼——
這如同誦經,如同念咒的機杼。
中然站在廣夏宮外,宮中機杼聲反復逼人,心中生悲,便能生情嗎?
只是蟬兒或許已對他絕念,想要的只是一個孩子,或許他們應該有一個孩子,雖然出于朝政權衡,不該有這個孩子,但是蟬兒——
中然出神不已,悲傷不已,一嘆轉身,卻忽見綿蠻站在身後,深夜月下,淡媚如魅。
綿蠻笑道︰「臣妾還以為皇上想要站一夜呢。」
「你怎麼來了?」
綿蠻笑道︰「是太後想要見皇上,派了人來畫眉宮,臣妾想著,皇上或許會在這里。」
天上月明,滿園花落,已是殘春了。
中然已不知走到了何處,抬眼只見宮室樸素,花木卻是繁茂,其中石榴已成氣候。
中然停下腳步,輕聲一嘆,還能走到哪里去?
這皇宮之中便連他這最尊貴的人都沒有絲毫的自由。
中然倚著一棵石榴花樹,花香濃郁,沉沉壓在心上,壓下心中沉沉的怒意和悲意,太後剛剛所言卻渾濁的泛在耳邊。
「葉家如今勢大,皇上也不妨善待皇後,先穩住葉家。」
太後竟是在勸中然即便是虛情,也要先好生待梳蟬,便是綿蠻也在一旁出言相勸。
中然只覺本來已搖擺軟弱的心忽然憤恨冷硬,他們所有人都當他是什麼?又當蟬兒是什麼?
中然忽然苦笑,這宮廷皇家,其實最容不得的,就是這個情字吧?
身後花木忽然傳來沙沙響動,中然不由回首,只見繁密花葉之間忽然閃過一張臉,很美很模糊。
「是誰?」
「奴婢無意驚駕,還請皇上恕罪。」
中然低首,月光之上錦袍之上龍紋栩栩,難怪那宮人當即認出他的身份,便道︰「去吧。」
「奴婢今夜在粲農宮值勤,皇上也是夜深獨自至此,奴婢入宮多年,今日才得見皇上一面,是奴婢三生福緣——」
中然聞言心生厭惡,這宮人的話幾乎是一瞬便刺中他最深的厭恨。
中然嘆道︰「你走吧,不要讓人知道你今晚見過朕,否則,朕也救不了你。」
兩人隔了一人多高的花籬,那女子聞言卻微微嘆息,道︰「奴婢自知姿顏蒲柳衰敗,不堪侍奉,更不敢以卑賤之軀褻瀆龍體,只是奴婢入宮已是多年,皇上去年下旨,奴婢承恩,不久便可出宮歸家,今夜是奴婢最後一次當值,待奴婢離宮,此生定是不會再得見天顏,皇上不必憂慮會有人得知今夜相遇奴婢,所以——」
「既然如此,你出宮後,便好好找個人家嫁了吧。」
「皇上,奴婢入宮多年,青春蹉跎,然而未入宮前,也曾有年少時青梅竹馬,本以為是一生良人,無論奴婢今生是何種樣貌心性,只要傾心相待,終能花好月圓,所以奴婢並非存了非分之想,所言更非欲自薦枕席。」
中然淡笑道︰「這樣很好。」
那宮人卻嘆道︰「但是奴婢卻是數年前已輾轉得知,那人已結連理,多年所願,人是長久,卻不是故人,而是新歡,縱是能離了這皇宮,也已遲了,所以奴婢早已是心灰意冷,寒冰如鐵,縱是如今依然花容月貌,也不敢奢求皇上垂愛。」
中然微嘆道︰「你不必太傷懷了,你們年少別離,你入深宮多年,音信隔絕,他或許只是對你無望了,而不是無情了,你出宮後若能尋到他,冰釋前嫌,也可一世恩愛。」
那女子似是笑了,笑聲低啞若泣,卻是輕柔,並不惹人生厭。
「皇上有三宮六院,原來卻並不懂女子心思,罷了,皇上是九五之尊,自然不必去懂這些小女子的心思,何況宮中娘娘尊貴無比,只怕也不會是奴婢這等卑賤之人的心思,皇上也不會想知道,說了這麼多,已經是奴婢不知禮儀了,皇上恕罪。」
「不,你若想說,我——朕很想知道。」
「奴婢與那人年幼相識,心思便定,今生絕無更改,然而世事無情,相隔相絕,但今生唯此,情有獨鐘,他既另有新人,這情也如月,便殘了缺了,奴婢縱是能與他重修舊好,也是不願了,除非——」
「除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