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蟬走到門前,卻听了太後這一句,笑道︰「兒臣見過母後,臣妾見過皇上,臣妾听聞水婕妤身子不適,特來看望。」
中然嘆道︰「已是無礙了,皇後有心了。」
梳蟬卻笑道︰「皇上寬心,臣妾剛剛听了宮人說起婕妤夢中巨獸模樣,卻是想起一物來,馬身而人面,虎文而鳥翼,臣妾記得幼時曾與皇上共讀山海經,皇上可還記得?」
中然聞言似有一瞬失神,那是多少年前,蟬兒抱著本山海經跑到他身前,嬌聲道︰「這本書好有意思,可是好可怕,蟬兒好想看,又不敢看,哥哥你陪我看吧。」
午後的書閣之上,日光柔和,暖暖的玉蘭花香,還是年幼,便不避諱男女之別,中然將梳蟬抱在懷里,一頁一頁翻過膝上山海經,耳鬢廝磨——
「皇上!」
中然回神,笑道︰「朕竟是都未想到。」
梳蟬笑道︰「皇上是關心則亂。」
水婕妤見中然與梳蟬言語極密,生生冷落了自己,不免嬌楚泣道︰「皇上——」
中然笑道︰「蘋兒不必害怕,你夢中所見乃是上古神獸英招。」
梳蟬笑道︰「那英招竟是有著紅才人的面孔,可見紅才人乃是水婕妤的貴人。」
水婕妤聞言心下氣急,剛要開口,梳蟬笑道︰「英招是神獸,此乃吉夢,可見婕妤月復中的孩子是大貴之命,來日必成氣候的。」
太後與中然聞言都是大悅,水婕妤見了中然此時愉悅神色,心下一時權衡。
梳蟬便笑道︰「母後,皇上,也許是皇子尊貴,這宜歡居不能負貴氣,累得婕妤受驚不淺,不若皇上再晉婕妤的位分,再賜婕妤富貴之地居住。」
中然看著梳蟬,眸色漾暖,笑道︰「皇後所言極是,那便晉水婕妤為充媛,賜居——」
梳蟬笑道︰「宸翊宮華麗寬敞,離蟠龍殿也近些。」
中然笑道︰「便依皇後所言,賜居宸翊宮。」
水婕妤聞言大喜,再顧不得紅才人,慌忙拜謝皇恩。
綿妃不在後宮嬪妃名冊之中,榮耀只憑皇上寵愛,因此後宮之中,華妃去後,皇後之下只有林修媛與朱修儀,而林修媛深閉宮門,朱修儀失寵,水婕妤如今晉封充媛,便只在梳蟬一人之下。
梳蟬回到廣夏宮中,獨坐在屋中,許久,放了針線,抽出架上一本書,翻看之間,眉間深蹙。
「在看什麼?」
梳蟬聞言並未抬首,只道︰「臣妾只是忽然想起一句詩,卻忘了何意,所以翻來看看。」
中然笑道︰「哪一句?」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
中然聞言一怔,梳蟬緩緩翻過一頁書,兩人並肩站在書架前,梳蟬垂首看書。
梳蟬淡道︰「這句還未見,卻又見了一句,‘莫往莫來,悠悠我思。’又是何意呢?」
中然聞言輕聲嘆道︰「朕還有事,先走了。」
中然轉身,卻听身後忽然一聲輕響,中然回首,卻見梳蟬失手將書掉落在地,兩人都不由彎身去拾,手指相踫,許是都一驚,慌忙之間都是抽回,這書便又落了地。
兩人都是一怔,梳蟬一嘆,卻不再去拾書,而是彎身一拜,道︰「臣妾恭送皇上。」
次日午後,宮人來回報中然今日竟是賜了綿蠻白玉床。
梳蟬不由笑道︰「西施醉舞嬌無力,笑倚東窗白玉床。看來她是嫦娥做不夠,想要做西施了。」
時已四月,塘中溶溶春水游過鴛鴦,梳蟬為雲葉新繡了鶯羽被,晾曬在庭中,楊花漫天,沾了繡被。
中然步進庭中,便見梳蟬與雲葉站在檐下,各執錦被一端,抖落被子上的楊花。
許久,梳蟬與雲葉收好了被子,回身才見中然站在庭中,梳蟬行禮拜道︰「臣妾見過皇上。」
雲葉也依禮拜過,卻是微微抿了唇,垂眸不看中然,也不說話。
中然笑道︰「雲葉怎麼了?」
雲葉再不如往日撒嬌,只恭敬道︰「雲葉要去隨師父讀書了,還請父皇準許雲葉告退。」
雲葉仍是如此冷淡,中然微有失落,雲葉去了,梳蟬方道︰「雲葉失禮,還請皇上莫要怪罪。」
中然嘆道︰「自雲洞山回來,雲葉就對朕生疏了不少。」
梳蟬淡道︰「雲葉只是還小,不懂事罷了,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中然道︰「朕那日與雲葉用膳,見宮人給雲葉布的多是藥膳,才知道原來雲葉在山上發了病,至今還未完全好轉,怎麼當時都不告知朕?」
梳蟬聞言語氣更淡,道︰「雲葉是皇上親封的長公主,雲葉病了,臣妾自然已著人回宮告知,許是那時綿妃也病了,水充媛初有身孕,朝政又是繁重,皇上無暇得知吧。」
中然覺這話刮在心上,許久,方道︰「是朕疏忽了。」
梳蟬神色同是淡漠,中然只覺一刻也多留不得,兩人淡淡說了幾句,中然也去了。
梳蟬獨自站在庭中,清風過時,已有玉蘭花落。
晚間掌燈時分,宮人忽然回報,黑城傳回戰報,契丹竟又襲黑城。
戚國前年因儲德祥一案,黑城守備一時空虛,然契丹國內生出蕭皇後私染伶人之事,亦是大亂,兩國因此難得罷戰,而去歲心誠甚至親自前往黑城,督促黑城守將整個冬日未曾懈怠,契丹卻是毫無兵戈之象,心誠上月剛返回帝台,契丹竟是此時襲城。
中然連夜召見無傷等人,心誠卻以凍傷未愈,竟又是推月兌未至。
心誠如此不敬之舉,滿朝卻都已是見慣,然次日帝台城中傳出,定國公葉心誠昨夜未赴召見,卻是策馬至護城河旁,將護城河上所有的船都霸佔了去,大醉中竟是要組成船隊游河,鬧的帝台人盡皆知。
這也罷了,偏生酒醉的厲害,心誠下手失了輕重,失手將一個縴夫的腿打斷,其狀之惡,容恩明都未包庇,上呈此事,朱邕更是趁機彈劾定國公平日不臣之舉。
此事之劣,可想見無傷氣的不輕,朝中彈劾不斷,便是中然亦是氣怒不已,只欲嚴懲。
無傷恨怒之下,再不由心誠使性,責令其三日內便去黑城御敵,甚至不到明年春日,都不得返回帝台。
心誠聞言,只是冷笑,無傷卻是復又一嘆,這許多年來竟終于現出憂色。
心誠見兄長如此,心中更是難平,狠道︰「大哥不必如此,難道你我還怕中然?他連後宮都安定不了,不能齊家,何以治國?我倒想看看,我若不走,他要怎樣治我的罪!」
梳蟬听聞此事,出宮趕到丞相府,上得透梅閣,隔門卻正听了這一句,此時屋中也是寂靜,許久,梳蟬一嘆,轉身下樓。
心誠開了窗子,見了花枝之下走過的梳蟬,對無傷笑道︰「大哥信不信,蟬兒那丫頭,心里其實早已選了中然。」
無傷只是一笑,心誠道︰「不愧是大哥,這樣還笑得出來,中然若是對她情深意重我也認了,可這幾年,中然是怎麼對她的,她到底是怎麼想的?我都在想會不會是那年她喝的那毒酒毒壞了腦子,連心都毒死了!」
無傷依舊不語,心誠看著無傷,忽然道︰「大哥有沒有想過離開?如當年戚國公。」
無傷聞言一笑,道︰「戚國公是天生的謀士,他可為一國傾盡平生所學,卻能毫無留戀的功成身退,因為這一國的興衰看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場人生博弈,輸贏,都不過如此,為的只是自己不負所學,你我卻不同,從中然登上皇位的那一日起,我們就都不能抽身了,即使不是為蟬兒,因為當初逼得中然為帝,是我們葉家毀了他,而他如今,也可以毀了葉家!」
「的確,我們走到今日,若是敗了,是絕沒有退路了,既然如此,大哥可仍會心慈手軟?」
無傷笑道︰「我幾時有過不自量力的心軟?你我這般的人,慈悲,其實不過是自欺至極的奢望,外人看來,葉家或許權傾戚國,但是,我們卻連軟弱的權利都沒有。」
「當真是沒有,只是我已選武將之路,注定是殺伐之路,那大哥呢?」
無傷淡笑道︰「亂世之國,仕途滿是憂患,不堪鴻德,我既已入仕,就從未想過平靜清高,九曲之徑,無一潔淨,也不一容人回首返身,只得踏荊前行,這就是我的路。」
無傷看著心誠,笑意之悲,涼了人心。
次日,中然寫下派遣心誠前往黑城的聖旨,無傷在停雲樓為心誠踐行,梳蟬親自帶了一壇酴醾酒。
兄妹三人,仍是言笑無間,梳蟬執起酒盞,酴酒香,淡微輕踫,神色如常,然而,背後衣衫都已濕透。
梳蟬再看向無傷,如今朝中之局,似都是他一手策劃,可若是他,他為何依舊這般不可捉模?
而無傷與心誠,究竟意欲何為?
幾杯酒過,無傷著意道︰「我記得席咸此時也在黑城,先不要動他。」
心誠不以為然,無傷道︰「席咸不算什麼,可是,他是皇上提拔的人,沒有必要因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再惹皇上忌諱,且先等等,你若覺得他實在礙眼,想個辦法弄回來就是了。」
心誠笑道︰「的確,他是皇上的人,要殺也得皇上來動手,只是我不動他,我兵營里也自有許多禍害人的法子。」
兩人言語之間竟都已不避諱梳蟬,梳蟬手上似乎微頓,卻做未聞一般,
回到廣夏宮中,卻是一夜絲線纏繞,百折千回,權謀機變,深沉到了極致,心思也已到了精致的地步,仍是未解。
無傷和心誠,到底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