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醫道︰「皇上,微臣剛剛為紅才人把脈,發覺紅才人脈象竟與充媛娘娘一般,都是體寒胎滑之象。」
中然道︰「怎麼會這樣?」
紅才人泣道︰「臣妾為充媛娘娘熬湯,而這些湯材都是自御膳房中取回的珍貴補品,臣妾不敢喝,但卻是每次都必得先嘗濃淡,因此也沾了那些藥。」
張太醫道︰「紅才人中毒的跡象確實比充媛娘娘要輕,只是紅才人本就體虛偏寒,較之充媛娘娘更弱,因此才會提前發病。」
水充媛便道︰「太後,皇上,這是她要害臣妾,才會自食惡果啊!」
梳蟬道︰「難不成有人會明知自己有身孕,還要去喝那些足以墮胎的藥嗎?」
中然道︰「皇後所言極是。」
薔美人道︰「太後,皇上,若紅才人是冤枉的,那便是這柳兒誣陷紅才人,看來還要再審,才能知道到底是誰這樣陰狠?」
柳兒聞言嚇得萎頓在地,綿蠻坐在中然身旁,眸光輕輕掠過薔美人,冷冷的卻如日光下的薄冰淡霜一般,一瞬化盡。
太後便道︰「將這賤婢拖下去,再審!」
彩和等人將柳兒拖了下去,梳蟬倦道︰「母後,皇上,臣妾想先告退,回去看看雲葉了。」
綿蠻卻是笑道︰「這柳兒誣陷紅才人,已經再去審了,皇後娘娘怎麼這樣心急回去呢?難道娘娘不想知道到底是誰害了公主?」
梳蟬聞言看向綿蠻,兩相對視之間,似是梅花枝頭上的一點春雪凝冰與鴉鬢霧鬟上的一支素銀釵尖,相對相錯,釵光琳瑯也晃出一片刀光劍影。
只這片刻,彩和慌張進來回報道︰「那柳兒剛剛——咬舌自盡了。」
殿中嬪妃聞言都是互相看顧,低聲驚呼,太後怒道︰「哀家幾日不掌事,什麼時候都這麼沒規矩了?在哀家和皇上面前也敢這樣竊竊私語,嬪妃該有的禮儀你們都守到哪里去了?」
眾人聞言都不敢再出聲,梳蟬卻是霍地就站了起來,中然垂了雙眸,梳蟬只定定看著中然。
許久,中然不語,梳蟬拜道︰「母後,皇上,臣妾告退了。」
回到廣夏宮中,梳蟬去看過雲葉,雲葉仍睡著,梳蟬道︰「藥煎好了嗎?」
蕾兒道︰「已經在爐子上了,奴婢剛進來看看公主是否還睡著,這便回去看著煎藥。」
蕾兒退了出去,翠翹道︰「娘娘,此事就這麼算了嗎?」
梳蟬淡笑道︰「這宮里如今還有幾個嬪妃?能做出這種事的還有幾個人?那柳兒是彩和審問死的,本宮雖然是皇後,太後都不再過多問,皇上都不再多過問,除了算了,本宮還能做什麼?」
「可是,公主——」
「她是本宮的女兒,本宮自然疼她。」
雲葉在睡夢中輕輕翻了個身,梳蟬忽然笑道︰「听說薈州去歲收成差強人意,晚風在薈州的日子想來也不好過。」
翠翹聞言默然,宮人叩門,進來回報道皇上剛剛晉封了紅才人為美人。
水充媛產期臨近,紅美人卻忽然傳出喜訊,太醫道紅美人身體孱弱,許是早年在雜役院中多做漿洗等苦寒活計,傷了元氣,中然吩咐太醫著意看護紅美人的胎,因著憂心,中然留在簡玉齋的時日也漸漸多了起來,水充媛雖心恨不已,卻也無法。
如此清淨了些日子,畫眉宮夜里的歌舞也收斂了許多,梳蟬叫宮人又將繡架搬了出來,絲線纏繞,那漫山映著雪的紅梅。
慢慢罷了手,梳蟬停下來看著窗外,卻是中然,隔著窗子看著她手里的梅花在發呆。
「皇上——」
中然回神一般,看向她笑道︰「繡的真漂亮,朕怕是連畫都畫不出,難怪人都說葉皇後的刺繡千金也求不得。」
「皇上若是喜歡等繡成後,拿去便是了,不過不要用來點絳唇便好。」
中然微微尷尬,卻是無話可說。
「皇上想說什麼直說便罷了。」
中然不語,只是看著梳蟬,梳蟬嘆道︰「皇上不說便罷了,不過即使說了,臣妾也不會應的,只有這件事,絕對不行。」
「我知道。」
「你知道?」
「若是沒有你葉家點頭,朕想做什麼都不得的,朕剛想做,無傷就弄了個百官上書,當真厲害。」
梳蟬忽然抬頭看向中然,道︰「皇上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是想落昏君的名聲嗎?我葉家幾時攔在皇上前面了?皇上當真只為了給綿妃建造冬宮,就不惜大興土木,勞民傷財,開罪百官,惹來眾怒,皇上也知道,黑城那邊近來都動蕩不安,若是果真再發戰事,國庫里怎麼會有閑錢再去揮霍?」
「這戚國上下奢華之風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偏偏朕想建個冬宮就不成?」
梳蟬再也氣不過,將手中繡絹扔到一邊,站起身道︰「那綿妃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湯?這樣的話你也說的出了?皇上不是一向都最厭恨奢侈嗎?你到底是——」
梳蟬忽然就噤了聲,看著中然,中然也看著她,眼中並沒有權欲利欲的渾濁,只是悲傷,為什麼悲傷?
梳蟬忽然就覺得更痛,她這樣用盡心機的護著他,什麼都為他想,甚至不惜惹怒自己的兩個哥哥,甚至縱容他對綿蠻的專寵,他說出口的,沒有說出口的,只要是為他好的事情,哪一樣沒有順著他的心?難道她做的還不夠多?這樣待他,他為何還會這樣悲傷?
「中然,我知道你愛她,每一次有了別的嬪妃,每一次你寵了別的嬪妃,都會著意去哄著她,給她所有你能給的,可是這不是尋常的賞賜,冬宮若起,對戰禍連連,至今仍有百姓食不果月復的戚國意味著什麼?皇上——」
中然聞言只是悲傷的看著她,梳蟬緩了語氣,微有悲意道︰「到底是為什麼一定要建造那樣奢侈的宮殿?你就是——對我無情,我到底還是你的妻子,你有什麼不能對我說嗎?」
中然只是含悲而笑,兩相對視中,只隔了窗子,卻又那麼遠,遠的怎樣努力也無法靠近。
梳蟬覺得自己在山上住了那麼久,那百日之中養就的靈性釋然,忽然就輕易地因中然的這一個眼神而重又變得疲倦滄桑了。
梳蟬慢慢坐下,茫然的拿起那幅繡絹,低聲道︰「中然,你告訴我,我是不是為你做的還不夠多?」
中然依舊沉默,梳蟬笑道︰「都隨你去吧,我只做我該做的事。」
然而那冬宮,終于還是開始建造了。
單是雷圖之上那宛若天宮的亭台樓閣便是惹來眾怨,百官上書時即言,果真建成,堪比鹿台,然而皇上竟是一意孤行,因此上書不成之後,綿妃妖媚惑主之名便是在整個戚國傳開。
梳蟬听著,手中的絲線幾乎就勒進了手指,緊緊纏著,中然到底還要怎樣?
眾矢之的的是綿蠻,然而為難的卻是她葉梳蟬。
午後宮中嬪妃過來請安,梳蟬心知,不過是因著這冬宮之事,都來听她的口風罷了。
紅才人最是乖覺,雖懷著身孕,亦無驕色,更不多話,薔美人與齊才人卻是忿忿不平,常美人與張美人只向梳蟬行禮問安後,便都是安靜的坐在一邊,神色一般的安定木然,只是常美人含笑如初春之水,看似已是和暖,卻是冷淡,張美人卻是含笑如暮春之水,沾了柳絮浮萍,浮浮蕩蕩,終究不定。
梳蟬听著薔美人幾人說著冬宮之事,仍是斂眉深凝。
梳蟬心上一嘆,經了幾次波折無情,這許多人竟還不能完全死心,當真何其痴傻,中然心中只有畫,唯一的情便已給了綿蠻,縱是怎樣的美人,自以為國色傾城,不甘落寞,又都是怎樣的結局?
梳蟬看向喋喋不休的水充媛,道︰「充媛產期臨近,應多在宮中歇息才是。」
水充媛聞言恍然不覺,只道︰「不礙事,多謝皇後娘娘關心,太醫說臣妾也該多出來走走的。」
屋中已有人吃吃而笑,薔美人笑道︰「太醫是這樣囑咐過充媛娘娘,可是如今外面那樣好春日,娘娘也該到御花園去走走,卻不好總是走到皇後娘娘宮中的。」
水充媛終于覺察,氣惱道︰「本宮愛去哪里,由得著你來指手畫腳——」
這一句話出口,眾人又都是輕笑一片,水充媛惱恨不已,羞紅了臉。
梳蟬放了茶盞,輕微一聲脆響,眾人都不由住了口,朱修儀先起身拜辭,朱修儀失寵已久,容色落寞,如鏡中映出一朵仍是盛極的海棠,兀自開著,卻是鏡已蒙塵,不復明艷。
眾人離開後,翠翹為梳蟬換上一杯茶,道︰「那薔美人在皇上面前溫柔乖巧,對旁人就這麼尖刻。」
梳蟬失笑道︰「她本也不是心性溫柔的人,只對皇上罷了,對旁人何必和善?」
翠翹道︰「如今水充媛與紅美人都有了身孕,齊才人容貌雖美,奴婢見著皇上似乎也並不如何上心,何況綿妃忌諱齊才人,處處壓著她,齊才人雖然斗不過,卻也暗中較著勁呢。」
梳蟬看著翠翹,輕輕啜飲一口茶,淡道︰「翠翹,你願意跟了皇上嗎?」
翠翹聞言手中茶壺險些摔落在地,屈膝跪下,神色一瞬染悲。
「奴婢听從娘娘差遣。」
「本宮是問你,願不願意?」
翠翹抬首看向梳蟬,許久終于道︰「奴婢不敢隱瞞娘娘,奴婢——不願意。」
梳蟬卻是淡笑道︰「你自然是不願意的,起來吧。」
「娘娘——」
「本宮知道前幾日席咸自黑城回帝台赴命,明日便要啟程,重回黑城,本宮也掛念二哥,你便代本宮帶些東西與席大人,請他轉交給本宮的二哥。」
翠翹聞言心上驚疑不定,面上卻絲毫不敢流露,梳蟬此言此舉卻是成全了她去見席咸,然而當真可當成是一種成全嗎?
帝台郊外十里亭,翠翹人如桃花,席咸策馬漸漸遠去,終于未曾回首。
策馬走遠,席咸方回首一顧,只見到帝台滿城的灰雲。
席咸不由一笑,少年將軍葉心誠每一出游,最愛吟誦少年行,此去今日,方解其中一句︰「遮莫姻親連帝城,不如當身自簪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