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滿回廊,梳蟬走的很慢,她並不急,這條回廊她當年也走過,耳邊還是那陣悅耳的鴿鈴,恍惚中竟似仍是當年。
御書房外的守衛見了是皇後,慌忙行禮,卻帶了難色,不敢放梳蟬進去。
「你們讓開吧,凡事有本宮自己擔著。」
手放在門上時,梳蟬慢慢冷笑,終于推開。
果然,今日早朝才退,御書房中便是該到的人都到齊了,眾人見了是梳蟬,都是一驚,片刻後都還是跪拜行禮。
只有坐在龍案後的中然神色平淡,竟似料到她會來一般,兩人許久未見,似曾有過的親近早已不復,眸色都是冷然如初。
中然疲倦道︰「皇後,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臣妾知道。」
「知道便回宮去。」
「但是此事事關重大,臣妾恐皇上定奪有失,有些話不得不說。」
「皇後可知這是什麼地方?你若在此說,可是想干政?」
「看來皇上連臣妾想說什麼都知道,」梳蟬說著,眼神掠過一旁的御史大夫朱邕與大理寺卿楊梓儀,冷笑道︰「光憑一紙書信便要定堂堂丞相的罪,皇上不覺太過輕率了嗎?」
「朕和眾位愛卿還在商議,大理寺也還未開始查。」
「大理寺不是還未開始在查,而是已經查了許久了吧?」梳蟬冷道,「更甚不是在查,而是在網羅織造偽證,而皇上就這樣看著!」
「夠了!皇後!朕竟不知你還能這樣無理取鬧!」
中然厲聲道,忽又冷冷一笑道︰「當年太子謀反,皇後殺伐決斷,如今是皇後兄長謀反,皇後又該作何決斷?」
「皇上當真認定葉丞相謀反是真了?昨日令顏統領去查丞相府之時,還只說令張耿查辦此案,今日便換到了大理寺,可如今大敵當前,皇上怎可因為一紙不知真假的書信就定了丞相的罪?皇上難道不知如今蘭棹城破城在即,若再不增兵支援,失了蘭棹,雲海彈丸小城又能守多久?過了雲海便是一馬平川,契丹大軍怕是不日就到帝台城下,皇上——」
「夠了!」中然竟是怒道,「朕豈不知蘭棹危在旦夕,冠軍將軍葉心誠勇謀過人,擁兵數萬竟是守不住黑城,何其可笑!而朕早已派了人去蘭棹城要心誠將兵權交與蘇濱,你還不知吧,冠軍將軍竟是不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今,丞相葉無傷臨興兵前竟又被查出與契丹暗中通信,密謀亡我戚國,你兩個哥哥朕還能信嗎?恐怕若不是查的及時,葉丞相就帶了兵與冠軍將軍會和,到時朕都還不知怎麼派出去的大軍就打了回來!」
梳蟬卻是淡道︰「皇上這是听誰說的?」
「司馬昭之心!你葉家終究不是久居人下之人,終于要動手了嗎?豺狼何反噬!」
梳蟬微微笑了,笑嘆道︰「五年竟是換你這一句司馬昭之心!一句豺狼何反噬!幸虧臣妾從不曾得寵,否則怕是也要落個以媚惑主,禍國殃民的名聲了!」
兩人對視,似都有無限激烈心思,一時卻是無語。
「皇後娘娘,皇上已經下旨徹查此事了,若是丞相果真無罪,相信皇上也絕不願錯殺忠臣。」楊梓儀忽然開口道。
梳蟬不屑看他,徑自走到龍案前,看著那案上的明黃聖旨,已經擬好,只差蓋印,中然忽然想起,梳蟬聰明絕頂,是認得反字的,不及掩飾,卻見梳蟬抬首看向他,仍是淡道︰「皇上可知,若是等到查清了,再出兵支援,可還來得及?」
「這個不勞皇後娘娘費心,老臣已經向皇上請旨出征了。」說話之人正是大將軍蘇竟。
梳蟬看過去的眼神一瞬間就好似刀子,蘇竟生性凶狠,竟也覺著微微刺目,心里竟有些前所未有的心虛。
梳蟬卻是淡淡笑了,道︰「如此,還請大將軍以戚國社稷為重,先皇半生戎馬打下的江山,絕不能落了外人手去!」
蘇竟心里一驚,忽然便想到梳蟬那機巧無雙的名聲,一瞬只覺便好似已被看穿一般,終于咬牙道︰「皇後娘娘放心,孰輕孰重,老臣還是分得清的!」
忽然內官進來傳報,刑部尚書張耿求見。
張耿進了御書房,見了梳蟬,也是一驚,行過禮後,猶豫道︰「皇上,微臣剛剛奉旨派人到丞相府上,可在丞相府中搜尋許久,也不見葉丞相,而守城的官兵說昨夜一輛馬車連夜出城,而馬車上所坐之人好似便是丞相大人,但天色已晚,那官兵也不能肯定,而且——鷹揚衛顏統領此時也不在丞相府外,臣已經派人在城中和城外尋查了。」
張耿話未完,御書房中眾人已是一片混亂。
葉丞相竟是在興兵之前被指暗通敵國,然而不及調查卻又連夜出城,不知所蹤,這一逃意味著什麼,眾人都是清楚,無論這私通敵國的罪是真是假,葉家此次怕是真的要倒了。
如此算得上噩耗了,中然卻是平靜,只是笑了笑,拿起了一旁蘸滿了朱泥的玉璽。
「皇上!」梳蟬竟是擋住了中然的手。
「你放肆!」中然怒道,「你葉家反了,當真以為朕不敢殺嗎?」
「君要臣死,無話可說,可是皇上為何不能三思而行!皇上覺得葉家果真要謀反嗎?若是真,冠軍將軍又怎可能如此明目張膽的抗旨,他大可假意將兵權交與蘇濱,皇上難道不知那黑城的將士都是跟冠軍將軍出生入死過的,到時蘇濱頂個虛名,又可不引皇上疑心,而即將出征蘭棹的將士現在還等在興朝門外,葉丞相早已拿到兵符了,只是在等皇上的聖旨,葉丞相若果真要謀反,又怎會只是逃出帝台,他大可連夜就點兵出城,更甚直接帶兵攻進皇宮,可葉丞相如此做了嗎?」
中然不語,梳蟬恨道︰「葉丞相為何要出城?只怕是他也清楚,此次若是進了大理寺,就是無罪也會是惡貫滿盈,甚至等不到查清楚,都沒命能出來!」
中然被梳蟬那灼灼的目光盯得難受,他心中也是知道,此次謀反之事多有蹊蹺,但是葉家,當真是眾矢之的。
中然只是些微不滿,而身邊之人,甚至是他母後都一心想置這幾人于死地,若是由這些人來查,比如眼前這個楊梓儀,即使無罪,無傷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但若是交給葉氏一黨來查,比如眼前這個張耿,即使有罪,怕是最後也會不了了之。
當真為難,葉氏之處境,中然對葉家不是袒護到底,就是絕情滅門,偌大朝堂,竟找不到一個可用之人!而這些年,他對葉家,已算是仁至義盡!
「果真皇後非同一般,可是不知如今之事,又該作何了斷呢?」開口之人卻是梅太傅。
梳蟬輕微一笑,道︰「本宮若是說了,豈不正好給小人論及本宮干政的口舌?本宮擔不起,梅大人德高望重,想必也早有計較了。」
梅太傅倒是一愣,他料定梳蟬定會急著為她兩個兄長開月兌,定會求皇上撤了葉氏謀反一案,卻沒想到梳蟬竟將話鋒轉了回來。
「這——」
梅太傅有些猶豫,這千載難逢扳倒葉家的機會豈能放過,然而看皇上神色,卻是明顯已有了不忍,梅太傅不禁心下周轉。
「梅太傅的意思當然是不能縱容,丞相竟然興兵之前出逃,無論是否通敵,也是叛臣!皇上,臣請皇上下旨通緝丞相,待緝拿後再徹查此案,」說話之人卻是張耿,「而今當務之急卻是蘭棹城,臣請皇上速速派兵支援!」
楊梓儀道︰「可是葉丞相若有叛國之嫌,葉心誠也月兌不開,貿然派兵蘭棹,只怕——」
蘇竟卻忽然打斷楊梓儀道︰「老臣也請皇上下旨,準許老臣即刻帶兵前往蘭棹城,葉心誠若有異動,老臣定會替皇上先斬了他!」
張耿急聲道︰「皇上,蘇將軍此次代替丞相帶兵而去,葉心誠若是果真反了,聞此必有異動,若沒有,也可證實葉氏謀反一案實乃小人誣陷,而蘭棹城中糧草早已不足,臣甚至听聞城中已有人易子而食,還請皇上速決!」
中然看著張耿,他一向言語拙劣,如今卻是應對如流,而且句句看似為國為民,卻字字都為著葉家計較,這等言語,絕不是他能說出來的。
梳蟬不經意的與張耿的一個對視,中然看在眼中,忽然一笑,葉家謀反一案昨夜才招了這些重臣來御書房中商議,今晨四更時才秘傳了張耿叫他去丞相府宣召無傷,無傷又不會騎馬,如果只是馬車,哪里就能跑的追都追不上了!
中然心存顧念,昨日才叫子楝去搜查丞相府,今晨又叫張耿去宣召無傷,誰能料知,張耿竟是趁機放跑了無傷,而且怕是臨跑前,無傷竟還能教了張耿這個拙舌之人說的出這等話來。
而梳蟬听聞張耿言及無傷離開帝台之時,竟無絲毫異色,只怕也是早已心知。
千里之外,戰事如荼,朝堂之上亦是干戈如海,葉家更是如虎牙一般的利器,然而中然心底到底是多顧念葉家的,但這種心意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感覺,中然想著,唇邊笑意終于慢慢冷了。
梳蟬看著中然,便覺心里更冷,猜忌到了極點便不能再容,無論怎樣回避,中然和葉家,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步。
淺淺相視,心思都已漸漸沉落。
回到廣夏宮時,翠翹已經不在了,梳蟬獨坐屋中,午後便有宮人來請梳蟬到寧德宮中。
梳蟬再步入寧德宮中時,若不是此時處境,當真想笑,這寧德宮到底是太後頤養天年的宮室,還是訊問後宮嬪妃的刑堂?
梳蟬端然行禮,太後與中然卻都是未有一言。
太後與中然高坐在上,兩邊坐著嬪妃,宮人侍立一側,滿殿之上,跪著的只有她這個皇後。
梳蟬看著中然,膝上漸冷,一直冷到心上,冷的心開始僵硬。
太後冷笑道︰「皇後可知罪?」
梳蟬道︰「兒臣不知。」
太後當即怒道︰「你指使侍衛刺殺楊才人,謀害紅美人月復中胎兒,還敢說不知罪!」
梳蟬只淡淡一笑,太後看著更怒,楊才人竟是忽然低泣,起身到中然面前跪下,抓著中然的衣袖,哭道︰「皇上,那日那個侍衛要用劍砍殺臣妾之時,分明念著莫要怪他,是皇後指使他借機殺了臣妾的。」
幾日不見,楊才人少了純真之色,多了妝容精致之美,她容顏雖不是最出眾,卻有著美極的星眸,長長的睫毛上纏著金絲玉珠,哭泣之時,淚水也如玉珠,竟不分明。
梳蟬心上一笑,斂了那純然稚氣與依依柔和,這才是楊家的女兒該有的姿態。
太後怒道︰「皇後還不承認?皇後當日想借一個瘋癲的侍衛除去楊才人,不僅因為楊才人得寵,更因為她是楊家的人吧?這樣處心積慮的在後宮為你葉家鏟除異己,可見你心里從沒有過皇上!」
梳蟬淡道︰「當日那侍衛是母後親自下令處死的,如今死無對證,要兒臣認什麼罪?楊才人即便是楊氏,母後都不在意,兒臣又有什麼可在意的?」
太後聞言怒道︰「放肆!」又道︰「皇上,你也見了,皇後是怎樣言行無狀,頂撞哀家的!」
梳蟬輕輕拂過裙擺,道︰「若只為此事,兒臣想告退了。」
太後冷道︰「此事死無對證,但你害了紅美人的孩子,可是再推月兌不得!」
太後看向紅美人,紅美人似是驚怕至極,屈膝跪下,泣道︰「太後,皇上——」
太後怒道︰「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