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入廂房前的隱憂終沒能成為現實。二當家付錢時的面色雖不好看,但不可不謂之豪爽。當了一世的暗人,最不怕別人陷害針對,別人如若對她一分惡,她便十分地還回去。但二當家如此,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應對。苦思了半日,便自覺地在房中思過以作報答。
在屋子里熬了兩日,實在有些憋悶,開窗一瞧,雲頭里灑下的月光甚是撩人。她心思一松,便被撩出了房門。
不遠處竹子蘆葦搭建的草棚,四面透風,中間放著竹制的一桌四椅。打眼望去翠綠翠綠的,頗有古樸之風,配上這月色倒也勉強和詩情畫意沾上些邊。可惜此時沒有酒,見桌上備著粗陶的茶盤,她便應景地倒了杯茶,搬了把竹椅坐在亭子一角,想著心事。
說是想心事,其實腦中一片空白,難得的清明。但坐在這樣和詩情畫意沾邊的地方,不想點什麼心事,簡直辜負了如此的美景良辰。于是就眯起眼楮,仰視著夜空。世間的事情大多如此,什麼事裝著裝著,到後來大都能裝成幾分樣子。
半晌,她腦中就真浮現起一個人影。是一個白衣少年,牽著一匹毛色雪白的駿馬,身後有各色的鮮花綻開。粉的,紫的,黃的,紅的,疊重成一片花海,絢爛耀眼,卻蓋不住少年的風華。少年緩緩走進,衣襟上用銀色絲線繡制的雲紋,精致而舒展,眉眼卻有些模糊。
她閉眼凝神,想看清少年的樣貌,身旁忽地傳來衣衫撩動的輕響,接著便有人也搬了把竹椅,坐在了她身旁。
這個時候,除了那貼得如膏藥般的貼身侍從酥餅,還能有誰?!
她睜開了眼,懶得偏頭相看,「難得這樣的月色,我再坐會兒,你先回去吧!」
身旁的人沒有動,她便也隨他了。以前獨來獨往慣了,閑下來的時候,她都悶得發慌。這酥餅平日里如同猴子,坐不住,嘴里更是閑不住,這些日子貼在她身旁倒也熱鬧。但今夜他似乎反常地乖順,靜靜地坐在身旁,許久竟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人果真犯賤,往常嫌他吵,這會子他靜了,她反倒不適應了。
「酥餅,你有喜歡的人麼?」她低頭抿了一口茶,打開話頭。
沒有等到他的回答,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月夜里似乎特別容易勾起憂思。
「我以前喜歡過一個人,每每有這樣好的月色,他都會去林子里練劍……」她把手中喝空了的茶杯往旁一遞,「嗯……他在春夜里練劍是最好的,等到桃花盛開的時節,他的劍氣會迸裂桃花的花瓣,花瓣隨著劍招舞動,特別……」
話語驟然一頓,她眉目間飛揚的神采,也跟著消散。‘劍指蒼穹’,特別是這一招,會激起地上的大量落花,那時候花瓣如同厚厚的簾子,重重把他隔在其中,景可入畫,讓人見之難忘。她的必殺技,劍過眉心,就是從這招中悟出。
「特別什麼?」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把重新蓄滿的茶杯遞了過來。
她正要接下的手猛地一顫,差點掀翻了杯子。
「怎麼是你?」她站了起來,「沒人告訴你,偷听別人講話是很失禮的嗎?」
公儀璟把手中的茶杯輕放在地上,緩緩站起,往亭子的柱子上斜斜一靠,叉著手看著她,語調慵懶︰「未經人允許,躲在暗處,听人言語才是偷听。我來時,你便已知曉。我坐下你未提出異議。我自然就認為,你是允許我听你說話的!」
「我以為你是酥餅!」她壓了壓心火,「那後來我問酥餅的那句,你怎地也不回答?」
公儀璟勾唇一笑︰「寨主你也說,是問酥餅的。我既不是酥餅,也輪不上我回答?」
听說公儀璟三歲時,就被他父皇抱著上朝堂。朝堂上的大臣,哪個不是在口頭上尋得便宜的好手,這十幾年燻陶下來,她豈能是對手!
她咬牙忍了,三十六計走為上。
「寨主!」身後傳來公儀璟沉穩的嗓音。
她回頭。
「往事已矣,過于執著,不過是徒添煩惱而已!」
真是奇怪的人!方才還像個無賴般狡辯!這會兒倒像是老先生,好言好語地勸導起人來了?!
她沒做停留,轉身往廂房的方向走去。踫巧在門口和托著食盤的酥餅相遇。她伸手要接過,酥餅沒給,徑自托著進了屋。食盤往桌上一放,人也跟著坐了下來。抓起盤子里的兩個包子就往嘴里塞,三口兩口下了肚,咂了咂嘴,又端起一碗米粥呼哧呼哧地喝起了。
寨子里的飯食是三頓正餐,加一頓宵夜。因寨子里掌勺的周師傅,原先是穗城里有名的酒樓大廚,所以伙食一向豐盛。但最近兩日不知怎地,送來的餐食一頓比一頓素淨,小狗崽的羊女乃更是斷了頓,只能委委屈屈地舌忝米湯。她想著自身所犯的錯誤,便默默受了。此刻觀酥餅這副活像餓了幾日的模樣,她便忍不住要問上一問。
還沒開口,就听放下碗的酥餅唏噓而嘆︰刮風寨白擔了這方圓二十二個寨子之首的虛名,底子竟如此之薄,公費帶著大伙兒去了趟怡紅樓就掏空了家底。二當家開源節流,節掉了兩餐飯食,只留午飯和宵夜。現下除了她這個寨主還能吃飽,寨子里其它人早已食不果月復。
她聞言立即抱著狗崽來到大廳,往幾桌飯桌上一瞧,果真慘烈!一桌一盆稀粥,一人手里半拉饅頭。
後廚的周師傅看她前來,有氣無力地也往她手里塞了半個饅頭。她捏了捏覺得有些硬,便在落座後,悄悄地丟到了桌下給小狗崽。餓了半日的小狗崽猛咬一口,嗷嗚一聲含著淚老老實實地趴回椅子下舌忝著爪子。
她見狀,正要開口和身旁的二當家說說伙食的事,旁邊幾桌人細細碎碎的言語便傳了過來。壓得極低的聲音,卻讓她清楚地听出了‘敗家’兩個字。面上便有些受不住,托詞困乏,便離了座。
出了門,一路快行下了山寨,一門心思想尋得一間當鋪,把公儀璟前些日子給的玉扳指給當了,貼補下寨子里伙食。卻忘了此時將近子夜,街邊店鋪、酒樓、飯館早已打烊,開門迎客的唯有勾欄之地,那門口掛著五色燈籠的怡紅樓便是其中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