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過了有一段時間,我才無意中跟耗子說起。听得出他有點不高興,不過也沒多講什麼,只說周末要回來一趟。
周五下午他就到家了。我剛下班,他已經來到辦公室門口。我說︰「上我家吃飯吧,剛好我爸媽都做客去了,咱倆吃餃子。」他一听「餃子」兩眼放光,連說︰「好,好。」
兩個人買了餃皮到家,我洗手開始準備肉餡。他說沒酒不行,自己要下樓去買啤酒。我于是將家門鑰匙扔給他,「上來了自己開門,我不沾手了。」
他「嗯」了一聲去接鑰匙,不想手剛觸及鑰匙鏈,忽然渾身一哆嗦,將手縮了回去。
我吃驚的看著他,「怎麼了?」
他臉s 蒼白的看著落在地上的鑰匙,不自然的笑了一下,「沒事。」說著作勢要彎腰去撿鑰匙,可遲疑了半天也沒伸出手去。
我好奇的走過去將鑰匙撿了起來,歪頭看著他,「你到底怎麼回事?」
他直起身子來,看著我猶疑了半天,問道︰「這鑰匙是你的?」
我說︰「是啊。怎麼了?」
他又問︰「這鑰匙……到過王權貴手里?」
我月兌口道︰「怎麼可能?」忽又想起上回的經歷,于是挑出那枚住院部大門的鑰匙,「哦,這個倒確實可能到過他手里。」
話剛出口,不由得呆了一呆,「你怎麼連這個都知道?」
耗子逐漸冷靜下來,「你聞聞看。」
我將那枚鑰匙湊近鼻子聞了聞,「沒什麼啊。」
他說︰「再聞聞,仔細點。」
我皺著眉頭又聞了聞,這一次,果真隱約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似曾相識。
我還沒開口,他已經冷冰冰的說道︰「當年那藥缸子是我砸壞的,這味道……我比誰都敏感。」
我一時恍然,「原來是那個。」當下苦笑了一下,「王權貴那怪物只怕滿手都是這味。」說著,將這鑰匙失而復得的經過講了一遍。
耗子顯得有些緊張,「這麼說,王權貴已經知道你進了他書房?」
我心里有些好笑,暗道︰「原來這家伙骨子里對王權貴厭惡還在其次,害怕倒是要多上幾分。」
我說︰「他知道又怎麼了?」
耗子搖搖頭,坐在廚房靠窗的凳子上,出了一會神,然後接過我手里的鑰匙,問道︰「這鑰匙很重要麼?」
我說︰「也不重要。其實有沒有都無所謂。」
他說︰「好!」一揮手,將鑰匙遠遠扔進窗外那片積滿雨水的荒地里。
我有點不快,「你沒事吧?」
他反問道︰「這味道,你不覺得惡心麼?」
我剛要開口,忽然想起有種說法叫作「嗅覺記憶」,心知必是這氣味引起了他深埋心底的那段可怕往事,因此惡不惡心先放一邊,不願舊事重提才是最重要的。
可他卻只是坐在凳子上,似是自言自語︰「這是地獄的味道,你永遠都別靠近。」
我「噗哧」一下就笑了,有些玩味的看著他,「地獄?你去過?」
他抬起頭來認真的看著我,「劉宇,我跟你說認真的,別不當回事。」
我無奈的搖搖頭,想起那鑰匙上的氣味,確也有些不舒服,于是轉身重新洗手,一面說道︰「你可別告訴我,這氣味可以將地獄里的一些東西吸引到我身邊來……」
「說了沒跟你開玩笑!」耗子壓抑著怒氣,幾乎在向我低吼。
我撇撇嘴,「好吧,咱們不說這個。換個別的……」我話沒說完,他已經站起身來,在屋子里四處打轉,不時的抽動一下鼻子,像一只獵犬。
我強忍住笑意,「你放心,我家里除了這鑰匙,再沒什麼跟王權貴扯上關系了。」
可他還是不放心,嗅完廚房,又去我臥室、書房和客房查看了一遍,連陽台和衛生間也沒放過。
我問他︰「我爸媽的房間,要不要也給你展示一下?」
他說︰「不用了,站門口就行。」說完,還果真站我爸媽房門外嗅了半天。
我心里雖覺無奈,也只能任由他去。畢竟有過那些可怕經歷的人,即使顯得比別人神經質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等我煮好餃子,又下樓買了幾瓶果汁叫他開飯時,他已經完成了對我家的全面大排查。我說︰「好了,休息會,吃完飯再接著來!」
他無力的坐在桌前,一面扒拉著餃子,依然心事重重。
我說︰「你就真放下心吧,王權貴對我沒興趣。要有什麼,他早就動手了。」
耗子抬起頭來看著我,「你最近是不是遇到很多怪事?」
我想了想,「是有一些。」
「講講。」
我遲疑了片刻,本來這些事我已經不打算告訴他了,免得他又大驚小怪,但看他那副我不開口,他就絕不罷休的神情,我只好自己先認輸,把這段時間在醫院里遇到的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怪事都大致講了一遍。
耗子果然沒食yu了,放下筷子,只是一個勁的喝著果汁。我好奇的問︰「莫非你覺得,其實我這段時間里遇到的怪事,都跟王權貴有關,尤其跟這鑰匙上的氣味有關?」
耗子搖搖頭,「我現在還不清楚。不過……」他看了我一眼,「你必須離開這所醫院。」
我吃驚的「嗯」了一聲,有些模不著頭腦,「我為何要走啊?」
「總之你必須離開!」耗子的語氣顯得不容商量。
我搖搖頭,「我不走!真要有什麼古怪,我還巴不得呢!真愁沒機會知道真相!」
「真相?」耗子用近乎嘲笑的神情看著我,「你能不能別這麼學生氣?」
「我何來什麼學生氣啊?」我也有些不快了,「那些事情就發生在自己身上,我弄清楚有什麼錯?」
「問題你根本就沒本事弄清楚!」耗子說這話的時候,顯然已經完全把我自尊忽略不計了。
我真火了,放下筷子,一言不發。
耗子冷笑了一聲,「听我的,回去做你的乖學生,繼續上你的學,談你的戀愛,至于別的事,讓你別管就別管!」
我深深吸了口氣,「你今天到底怎麼回事?多少年的兄弟了,真要撕破臉還是怎麼的?」
他說︰「你少來吧!你要是那種會跟我撕破臉的人,我還真用不著管你這些閑事了!」
我一下子蔫了。我承認,我的個xing是沒他強硬,可這也並不意味著我就真的只是一個書呆子吧。
我于是將之前分析的那套關于傳說中「鬼」的真相,以及「鬼」的所謂終極問題等等,平心靜氣的跟他講了一遍。
他好奇的看著我,像看一個怪物,「你做學術呢,還是寫詩?」
我于是徹底無語了。
他說︰「好了,吃飯吧。明天帶你去個地方。」
我帶著情緒,語帶譏諷的道︰「干嘛明天啊?要去今天去!」
耗子轉頭看了看外面漸濃的夜s ,沉思了片刻,很干脆的道︰「那好吧。今天就帶你去!」
收拾完廚房大約七點半鐘,我接了耗子電話下樓,見他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了一輛車。
我有些沒好氣的道︰「不就去個地獄嘛,用得著這麼好的車?」
他說︰「別耽擱了,上車吧。」
那時天已經全黑,小城四下里已經亮起路燈。車剛出城就插進一條小路,然後七拐八彎上了山。
我問他︰「你到底帶我去哪?」
他緊握著方向盤,仔細盯著坑坑窪窪的山間小路,漠然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說︰「好吧。」沒再理他,掏出手機來玩。過了一會,竟然靠著車窗睡著了。
大約十點鐘左右,一陣剎車把我驚醒過來。車子停了,耗子開門走下車去。我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一面懶洋洋的問著︰「這就是地獄麼?不像啊。」一面也跟著下了車。
這時,我看到車燈照著的冷颼颼山野里,竟然布滿了灰黑s 破敗的野墳。
縱是經歷了那麼多事,我當時還是不自禁的出了身冷汗。
我轉頭問耗子,「你帶我來這地方干嘛?」
耗子一面用手機照路往前走,一面冷笑道︰「你不是很想看看地獄什麼樣麼?我先讓你見識下地獄入口啊。」
我說︰「別鬧了!回去吧!要來改天再來!」
他依然冷笑,「這可是你自己選的時間啊。」
我一時語塞,听他嘴里說著玩笑話,手機燈光里卻是一臉嚴肅,仿佛罩了一層化不開的嚴霜。
我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終于什麼也沒說出。這時,他已經停在一座新墳面前,然後抬手一指,「看看吧。」
我說︰「什麼啊?」極不情願的往那墓碑上一看,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王嬸?」
耗子沒說話,只是垂著腦袋,一動不動的站在黑夜里。
我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王嬸?怎……怎麼可能?」我看看那墓碑上刻的名字和貼的照片,又轉頭看著耗子,「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耗子還是不說話,調轉了腦袋看著原處的樹影。我無力的走近幾步,再次確認著那碑上的名字。一陣冷風呼嘯著穿過我整個身子,使我猶如刀割、電擊般頓在當地。
我大腦里一片空白,「莫非……莫非是因為那串鑰匙……莫非王權貴知道了王嬸把我帶到了他家里,還進了他書房,所以……所以對王嬸下了毒手?」我愕然的看著耗子,「這麼說……我……我還是連累了王嬸……我……我……」
耗子手里的燈光熄滅了,四下里一片黑暗。無星無月的天空里,只有幾片厚厚的雲緊壓著深山里這片古老的松林。
我感到渾身無力,幾乎就要坐倒在地上。這時,又一陣冷風穿過林子嘶吼著向我撲面而來。我一動不動站在風里,半天才艱難的吐出了幾句話︰「你說的對,我是不該過問這些事。可我……可我……」
緊接著,我又努力深吸了口氣,「可那天是王嬸自己來找的我……」話剛說完,又情不自禁的搖搖頭,「不對,不是王嬸的錯。還是我,就是我的錯。我那天不該進王權貴的書房,是的,我不該進那間書房。那屋子……其實那屋子就是地獄!」
耗子這時低低的嘆了口氣,重新按亮了手機的燈光,「好好看看吧。」
我鼻子里一陣發酸,但更多的是負疚,一種帶有極重罪惡感的負疚。我拖著僵硬的雙腿一步步走過去。那一刻,我知道懺悔什麼的,全都毫無意義,完全沒有意義了。
我跪倒在墓碑前,撫模著那些新刻的碑文。奇怪的是,我眼楮里卻無論如何都流不出眼淚來。我心里只有壓抑只有恨,還有一種對于自己的極度厭惡,一種將自己徹底毀滅以向王嬸贖罪的沖動。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墓碑上一列豎排的文字猶如閃電般再次將我擊倒。
我迷惑的又將那ri期看了幾遍,喃喃說道︰「不對,這ri期……這ri期不對啊!」我轉頭盯著耗子看了看,然後顫抖著雙手掏出手機,我需要查查對應碑上yin歷ri期的陽歷ri子。
我一面模索著手機上的按鍵,一面喃喃自語,「不對,不對啊,怎麼會是七月?她……她請我吃飯那天,分明已經是十月中旬了啊……怎麼會……」
我心里自然知道,即使墓碑上的ri期是yin歷,那也不可能與陽歷相差了有兩三個月之久。不過我還是不甘心,非要看到那個具體的ri期不可。
這時,手機上顯示出一串陽歷八月的數字,我渾身一顫,手機滑落在草間。
耗子走過來撿起我手機,一句話也沒說。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陣巨大的恐懼,本能的從地上跳了起來,離開那墓碑幾步站定,然後轉頭看著耗子,「你跟我說,這到底怎麼回事?」
耗子還是一句話也沒說。他手里的燈光又熄滅了,周圍重新恢復黑暗。此時頭頂烏雲壓得更低了,簡直就要讓人喘不過氣來。
我緊盯住黑暗中耗子那張臉,「告訴我,那天我在王嬸家里見到的,到底是誰?」
耗子搖搖頭,「我不知道。」
我想了想,又問道︰「那麼你那幾件毛衣呢。」
耗子苦笑道︰「它們已經消失了,我再找不著。」
我皺了皺麼頭,「莫非你因為這個,才起了懷疑?對了,還有那毛衣上的味道,那毛衣上肯定也有那味道,對不對?」我緊逼著耗子的眼楮,問道。
耗子還是搖搖頭,「毛衣上有那味道,一點都不奇怪。畢竟那是從王權貴家里拿出來的東西。至于毛衣,我以為是我那天落在客車上了。」
我不解了,「那你究竟是如何知道的王嬸的事?」
耗子深深嘆了口氣,說道︰「其實那天你電話里說到毛衣,坦白講,我當時心里挺感動的。我也想見一見王嬸的面,但我不願上她家去,甚至連電話也不想打。不過我想辦法聯系到了跟王嬸同鄉的那個高中同學,你還記得吧?我原準備請他幫我打听著,等王嬸什麼時候回小房村,必要第一時間通知我,我去見她一面。可我沒想到的是,從那同學口中,我卻得到了這一噩耗。」
我驚愕的看著他,「這麼說,你很早就知道了這事?那你為何不當時就跟我講?」
他還是嘆了口氣,「這事,電話里根本就講不清。何況我自己也弄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所以……」
「所以你其實根本就只想徹底對我隱瞞下去?」
「不,瞞不下去的。」耗子長嘆了一聲,「只是我一直不知道,究竟應該如何跟你講。」
我一言不發的站著,過了好半天,才喃喃說道︰「可是,那天我遇到的,究竟是誰?」這時我很自然的想到了住院部資料室里那位趙家潤趙大爺,禁不住有氣無力的道,「這麼說,那天我見到的王嬸,其實也已經是一個鬼魂?」
耗子垂下腦袋,什麼也沒說。
我小心翼翼的轉過頭去看著那墓碑,「如果真的是鬼魂,那為何現在……現在她不出來見我們一見?然後把所有問題,都跟我們講講清楚?」
「地獄之門,不是隨時都敞開著的吧?」耗子冷冷說了一句,向王嬸墓碑拜了一拜,轉身往車子方向走去。
我也用心拜了一拜,然後追上他的腳步,問道︰「那你知不知道,王嬸……王嬸她是怎麼離開的?」
耗子頭也不回,只漠然道︰「那同學說,她是回了村子的第二天夜里,服了農藥走的。」
我心里一陣抽動,再說不出一句話來。黑夜里我看不清耗子的臉,但我知道,此時他心里也不會比我好過。
我們默默走了一段,待到了車子邊時,我忽然感覺一陣莫名的壓抑鋪天蓋地襲來。我扶著打開了一半的車門,說︰「等等!」話沒說完,晚上吃的餃子全從胃里嘔了出來。與此同時,眼淚終于決堤般噴涌而出。
耗子靠著那邊的車門,又打開一瓶隨車帶來的果汁,像喝酒一樣一口口往肚子里灌。我回頭看了一眼那黑夜里寂靜的山林,強忍住心里巨大的悲傷,終于還是在心里默默話別了那位和藹善良的老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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