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誰都沒安下心,小院子里頗有些人人自危的意思。武寧發了話,讓大家伙兒把門窗緊閉,不許亂出,不許探頭探腦打听花園里的消息,更不許私自傳話,誰有違禁,一律交給福晉處罰。
出乎武寧意料的是,約模一個時辰後,四阿哥倒是來了。
清明、荷田等人因著好一陣子不見四阿哥,還有些怔忪。珠棋卻是早有心理準備的,在花園里時,就猜到四阿哥回來看望自家主子。只是沒想到這位爺動作這麼快,听著外面通傳,趕緊輕輕搖醒了還歪在炕桌上打著盹的武寧。
武寧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听珠棋說四爺來了,先是一愣,隨即從炕桌上立即彈起了身子。
她維持著一個小憩的姿勢久了,半邊身子都是麻木的,伸腳觸到地上,一開始還沒什麼知覺,等到那血液回流上來,腳底傷口中百蟲噬食一般的痛,頓時一股腦兒地順著她小腿蔓延了上來,直鑽到了人心里。
武寧「嘶」地一聲,抽了口冷氣,一皺眉頭,珠棋見狀,趕緊上前緊緊把著自家主子胳膊。想著這種情況下,花盆底是穿不得了——高跟正在鞋子中間,撕裂了傷口可不是鬧著玩的。便伸腳將床尾一雙平底繡花鞋勾了過來,伺候著武寧套上了。
四阿哥站在堂屋中,身上衣襟略有些凌亂,態度倒是氣定神閑的。他負手在身後,饒有耐心地環顧著四周。
因著夜色深濃,春寒料峭,又早過了生火盆子的季節,武寧這里倒是一色的黯淡,無端端生出幾分衰敗殘缺的氣象來。
幾個宮女點起燈,燈火瑩然,滿室生光。照著屋里雕花鏤玉的家居擺設,那氛圍才好了一些。
四阿哥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他才多久沒來?武寧這里便成了這樣?
這段時間宮里事情多,他時不時地向著宮里跑,晚上通常回來的遲,天沒亮又要進宮里,這一夜是難得的機會,指望著回府能睡個好覺,偏偏又被這匪夷所思之事給擾得雞飛狗跳。此時眼圈下已經有些發青。好在他尚在年輕之時,底子好,精神依舊是旺盛的。
四阿哥習慣性地摩挲著手上的扳指,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
里面窸窸窣窣的動靜隨著這聲咳嗽聲一停,便見珠棋打起了簾子,扶著武寧腳步蹣跚地走了出來,到了四阿哥面前,武寧蹲□子行禮,四阿哥也不阻攔,任由她行了。看著武寧腳上包裹著的薄薄紗布與勉強套上的平底鞋,他心里忽然掠過一陣惡意的痛快,帶了點解氣的舒暢。
但很快,他又有些心疼。
武寧與他多日不見,方才在花園里驚慌失措地一頭扎過來,倒是誤打誤撞地沖破了冰層。可這會子兩人面對面靜靜站著,尷尬的氣氛又微妙地蔓延了起來。
武寧下意識地就沒話找話︰「爺,那女鬼……」。
話剛出口,她就後悔了。
一屋子忙活的下人們全放緩了手上的動作,精神一振,耳朵幾乎都豎了起來,屏氣凝神地等著听四阿哥的話語。
四阿哥倒是沒立即說話,在屋里踱了幾步,隨意揀了張椅子坐下來,武寧待到四阿哥示意,才小心翼翼地陪坐在四阿哥身邊的領一張椅子,隔了點距離望著四阿哥,等著他的答案。
四阿哥喝了口清明方送上來的熱茶,才道︰「你們看岔眼了,哪里有什麼女鬼!」。
武寧睜大眼,張了張嘴,待要辯解,隨即識相地閉上了嘴。心里卻沉了沉——四阿哥這種輕描淡寫的態度,反而越發證明了事情……可能是真的。
武寧只覺得背後一陣涼氣,望向珠棋。
珠棋平時是個別人說一句,她能信七分的實誠孩子,這會卻福至心靈,和武寧對望了一眼,兩人想到一處去了!
這事兒,多半是真的!
武寧情不自禁閉了眼楮,肩頭聳動了一下,待得睜開眼,卻見四阿哥不知什麼時候離了座,負手身後,微微俯□,神情嚴肅地盯著自己看。
武寧仰頭望著四阿哥,忍不住向後縮了縮。四阿哥正色道︰「都說了是看走眼了,還是害怕?要給你這里增派人手麼?」,武寧聞听此言,趕緊擺手道︰「謝四爺,妾身不敢逾矩。」。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在這里,每個院子服侍的太監、宮女、嬤嬤的人頭數都按照主子的身份地位,有著固定的規定。縱然是四阿哥親開金口,武寧也不想送這麼個明晃晃的把柄給那幾院主子。
她說完了這話,反應過來,四阿哥這話是在調侃她呢!
明白了過來的武寧,心里便有些懊喪,掀著茶盞蓋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吹著氣,看那碧綠茶葉沉在水底,映得一盞茶水涼綠幽幽。兩腿交疊著換了位置,不小心腳上的傷口踢到了椅子腿,一陣鑽心的痛。
武寧一皺眉,手里茶盞一晃,不少茶水立即潑灑在虎口上。她暗道不好,垂眼瞄了一眼腳上那紗布邊緣,幸好傷口並沒綻開。
四阿哥瞄了一眼武寧的腳底,放下茶盞,明知故問地指著武寧腳道︰「怎麼弄的?」。
武寧見四阿哥垂問,不能不答,伸手撫了一下自己小腿,照實道︰「就是晚上被那……東西嚇的,一只鞋跑丟了,腳踩在地上,被碎石頭割的。」,說到後來,自己也覺得有些狼狽。
四阿哥听了這話,想到武寧那金雞獨立的滑稽相,忽然生出些笑意來,武寧見他微微仰著頭,臉上神色很有些變幻莫測的意思,心里便打起鼓來。她還沒說什麼,四阿哥站起身來,道︰「還走得了路麼?」。
武寧伸手把著珠棋的小臂,借力站了起來,趕緊道︰「謝爺關心,慢慢走,總是不礙事的,皮肉傷,養幾天也就好了。」。
四阿哥對著臥房揚了揚下巴,武寧明白他的意思,被珠棋扶著吃力地臥房里挪去,四阿哥微微抬頭,在燈火中,盯著武寧的背影。
他來了,她是歡喜的。
盡管這歡喜中夾了那麼些滑稽的堅持、別扭和隔閡。
他看得明徹。
珠棋個子比武寧略微矮了一些,然而因著力氣足,武寧幾乎是被她半扶半攬著的。片刻之後,四阿哥大步走了上前,拽住武寧的另一邊手臂,直接拖進自己懷里,隨即攔腰抱起了她。
武寧下意識就驚呼了一聲,隨即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四阿哥低頭看了武寧一眼,見她嘴角還沾著一片茶葉梗。
他在晦暗光線中,並沒分辨出武寧笑容中帶著的小心翼翼。
四阿哥先是繃著臉,隨後撐不住架子,也微笑了起來,且因為心中帶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由頭的歡喜,胸中那股憋悶多日的惡氣散了一些。他的笑容越發明朗起來。
他一笑,武寧反而立刻收斂了臉色。
待到兩人都並排躺上了床,武寧忍不住又向著門口瞄了一眼,心里想著那鬧鬼一事,到底惴惴不安,四阿哥看出了她心思,雙手枕在腦後,悠然道︰「確實沒有那東西。你們看見的,是宋格格院子里的宮女。」。
武寧有些意外,拿捏著分寸追問道︰「是有人扮鬼?」。
四阿哥仰面望著黑暗中的床帳頂,聲音低緩平和︰「那宮女和死了的書……」,說到這里,頓了頓。
武寧趕緊補充道︰「叫書意。」。
四阿哥接下去道︰「她和書意,兩人一起從內務府里來的,又是老鄉。大抵從前的交情很是不錯。這些日子,總在夜里偷偷模模、哭哭啼啼地給書意燒紙祭奠,又怕壞了規矩,被人抓著,倒是想出來這麼個主意!裝鬼,哼,便是有人瞅見了她,只有抬腿就跑的份兒,哪里還敢上前去?」。
武寧想了想,倒是啞然。
裝鬼,看似荒謬,其實還真算是個主意!
誰敢上前對著女鬼一探究竟?況且怪力亂神,靈異鬼妖,便是有證據也無處說去居然敢私自在府里燒紙錢!
這宮女想來和書意一定交情匪淺。
在府里私自燒紙錢祭拜,這罪名足可以讓她掉腦袋。然而她依然做了。
再往更深一層想去呢?
這宮女是宋格格院子里的人,出了事,就和宋格格月兌不了關系。福晉卻又是下令活活將書意打死的人。
她裝鬼,當真只是為了掩護自己,這麼單純的目的麼?
武寧正琢磨著,四阿哥又道︰「這事我既已處置,你也別再問了。」,武寧一回神,趕緊柔順地道︰「我記得了。」。
兩人都不再說話,四阿哥心里卻有些慨嘆︰做事決斷是對的。但福晉有時候,未必也太生硬了些。
不留面子,不給退路,不得人心,很多事情沒了轉圜的余地,也就只能一條黑道走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