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打來的電話,可能是越洋電話,也可能是緊急事故的通知。
喬茵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跟王煥結束通話的,只覺得木質地板上浮著一層涼意,一點一點爬上她的腳踝。她坐在沙發的一端,一只手還搭在座機听筒上,眼里映著玻璃小圓桌上台燈暖黃的燈光,有些失神。直到肖楊走到她跟前蹲□,她抬眼對上他與自己齊平的視線,才緩緩回過神來,張了張干燥的嘴唇︰「肖楊,我爸……」
要說一個人離開人世,有很多種表達方式。這會兒喬茵卻想不起任何一種表達。她微微皺眉,話就這麼卡在了嗓子眼里,表情漸漸變得迷茫。
肖楊在她剛才接電話時已經听到了事情的經過,沒有讓她繼續說下去,只抬手順了順她的頭發,略微頷首,平靜地看著她的眼楮︰「現在去醫院?」
大約是這時才想起來接下來該做什麼,喬茵愣了愣,而後慢慢點頭。
「我陪你去。」撐著膝蓋站起身,他伸手將她拉起來,帶她回臥室換衣服。
肖楊換衣服比較快,換好褲子穿上襯衫,再套一件毛衣,拿上風衣就可以出門。相反,喬茵精神有些恍惚,等肖楊都換好了衣服她才剛在保暖內衣外頭套上毛衣,望著衣櫃里幾件黑色的大衣和羽絨服,也不知道該穿哪一件。最後肖楊替她拿了一件最厚的黑色長羽絨,又幫她系圍巾。
「你還是繼續休息吧,剛出院。」在他替她將圍巾拉高遮住下巴的時候,喬茵終于緩過勁來,溫聲細語開了口,「除夕遇喪事也不吉利,你今年本來就受了傷,別又影響了下一年的運氣。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麼。」張開雙臂輕輕摟住他的腰,她刻意壓低了聲音,表示自己也只是在同他商量,「再說如果到時候我們倆都不回去,也不好跟你爸媽說。」
「嗯。」肖楊應得平淡,垂眼給她系扣子,「我送你。」
她還是不大放心,「晚上開車不安全。」
「送你下去打車。」這回沒有再讓步,他不輕不重地挪開她的手,攥進手心里,領她出門。
二月初的夜晚依舊寒冷,又是除夕前夜,大部分出租車司機都不再加班。馬路上車輛稀少,只路燈百年如一日地亮著,將燈光送往更遠的地方。肖楊拉著喬茵向車流量比較多的路段走,一路上都握著她的手攏在風衣外套溫暖的衣兜里,沒說一句多余的話,卻讓她差點忍不住要落淚。
喬茵想起沈燕芳頭一次自殺,也是在冬末的夜里。那晚喬茵在學校宿舍接到鄰居打來的電話,听說沈燕芳煤氣中毒被送到醫院,便獨自一人匆匆從學校跑了出來。學校地理位置偏僻,她一個人沿著漆黑的小路跑了很久,才最終跑到公交車站。
那一路沒有燈光,沒有任何人的陪伴,也沒有手上這份溫暖。只有恐慌緊緊抓著她的頭皮,讓她手足無措。
她回握住肖楊的手,稍稍低頭,把半邊臉都埋進了厚實的圍巾里。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們總算在一個路口攔下了一輛出租車。肖楊讓喬茵先上了車,本還想再向她確認她能不能自己一個人去,就听她先搖下了車窗叮囑︰「你快點回去休息,注意安全。」她說完又把一只手伸出窗戶抓了抓他的手,勉強扯動嘴角露出一個笑容,「到了醫院我再發短信給你。」
出門前沒有化妝,喬茵一張蒼白的臉在夜風里凍了許久,更是顯得沒有血色。
肖楊半垂著眼瞼跟她對視,臉上依然少有情緒,稍微點了頭,便同她道別︰「注意安全。」
出租車在路口調頭,順著馬路駛遠。他靜立在原地,等到那一小點徹底消失在視野里,才回身走向社區大門。回到家的時候,原本還帶著點溫度的被窩當然早就冷了下來。肖楊沒有開燈,月兌下風衣隨手擱在沙發上,只身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掏出打火機和煙盒,點燃了一支香煙。
他隱約記起一些往事,心里頭便少見地有些空。
把喬茵送上出租車時,肖楊其實是打算堅持跟她一起去的。他知道自己再獨自回到家之後會有什麼感覺,所以他想陪她一起。有時候不只她需要他,他也會需要她。但她不放心自己,他到底也就沒橫下心讓她為難。
下次再跟她好好談談。他看著樓底下靜謐的綠蔭道,任憑煙圈緩緩從唇齒間溢出。是該好好談談了。
而喬茵坐在出租車上,打了好幾通電話,才找到能馬上趕到醫院的葬儀師。她于是叫司機繞了道,先去接了葬儀師,才跟他一起前往醫院。抵達醫院之後,葬儀師就開始給病床上的喬新忠化妝整儀。
病房是臨時找的,兩個床位,吳佳穎就抱著喬佳悅坐在另一張空著的病床上哭。喬茵站在喬新忠的病床前,神情麻木地看著葬儀師為他化妝,眼眶濕了沒多久又被風干,然後再次變得濕潤,卻始終沒掉下眼淚。
律師王煥觀察了一會兒她的臉色,最終還是出聲道︰「喬小姐,關于您父親的遺囑……」
「等喪事辦完之後再說吧。」喬茵打斷他。她本來就不大關心喬新忠的遺囑,現在更加沒心情去听。
可是王煥清了清嗓子,還是耐著性子向她解釋,「是這樣,喬新忠先生生前有交代過,遺囑必須在他入棺當著他的面告知給您。」
扶了扶額頭,喬茵微微皺眉嘆了口氣,「你說。」
「喬新忠先生把他在湖南邵陽的那套房子留給了您。」王煥把事先準備好的文件夾遞給她,「但同時也附有一份協議。只有您簽下這份協議,這條遺囑才會生效。如果您拒絕在協議上簽字,這套房子則會轉到喬佳悅名下。」
接過那個文件夾,喬茵還沒有翻開看,心里就已經有了數。她早就寒了心,也不至于在這種時候情緒失控。只是當著喬新忠遺體的面,她也沒法直接把文件夾還給王煥。因此低頭翻開它,第一頁就是那套房子的照片。
那是他們一家三口曾經住過的房子。一百三十平米,當年沈燕芳監督裝修,做了三室兩廳的格局。房子還帶了一個屋頂,用水泥砌了一個方形池子,上方架著葡萄架。原先每年除夕的晚上,喬新忠都會帶著喬茵和沈燕芳到樓頂放鞭炮。通常是他去點火,然後笑著跑回來,幫喬茵捂住耳朵。
照片拍得很用心,特地選了餐桌、喬茵住過的房間還有屋頂的葡萄架,這些充滿回憶的地方。大概也是因為喬新忠知道,屋子本身對喬茵來說並沒有特別大的吸引力。但是她戀舊,她容易對父母心軟。
他怎麼可以這麼卑鄙呢。
眼淚終于還是從眼眶邊摔下來,砸碎在照片上。喬茵抿緊了唇,嘩啦啦將A4紙往後翻,粗略瀏覽了協議的內容。
跟她預料的一樣,事無巨細,都是一旦吳佳穎花光了他留下的所有遺產,喬茵需要對喬佳悅承擔的責任。這也是喬新忠非得帶著吳佳穎和喬佳悅搬到X市的原因。他這麼多年的處心積慮,不過是為了如果有一天他撒手人寰,喬茵能夠替他保證喬佳悅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長大成家。
喬茵抬眼看向病床上的喬新忠。
他就躺在那里,尸骨未寒,挑戰著她的底線,寄希望于她不會在他的遺體面前狠心。
但是他不懂,有句話叫做哀莫大于心死。喬新忠到死都沒有明白,真正讓喬茵寒心的,不是吳佳穎,也不是喬佳悅。從頭到尾,只有他這個父親,一直在把她往死路上逼。
他憑什麼呢。他不過是仗著他是她的父親,她愛他。
喬茵合上了文件夾。其實喬佳悅那句話說得很對。她只會跟她們母女倆耍嘴皮子,而要是換了喬新忠開口,喬茵便學不會拒絕。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已經不再依賴他。她會有自己的家,她會成為比他負責的家長。她不會再是他的女兒。
「協議我不會簽,房子我也不要。」把文件夾遞還給王煥,喬茵重新將手攏進衣兜里,再不看他一眼,「你要是沒有別的事,就請先回吧。」
半個小時後,殯儀館的車開過來,喬茵叫上喬佳悅一起,幫著喬新忠入棺。春節過世的人,往往要到過完年才能辦喪事。年初六以前,甚至不能給直系親屬以外的親戚報喪,以免晦氣。喬茵便帶著吳佳穎和喬佳悅,把喬新忠的遺體送到殯儀館,先行火化,準備等到初八再辦喪事。
除夕這天,她基本是在殯儀館度過。快到傍晚,將一切都處理妥當了,喬茵才從殯儀館徒步走回家。新春的氣息在街道上已經隨處可見,商店多數都關了門,她一整天沒進食,想到家里空空如也的冰箱,就順便在社區的24小時便利店里買了幾桶泡面。
收銀員倒是在除夕這天也上班,給她結賬時笑著調侃她估計是今年最後一個顧客,再過一個小時便利店也要關門。
喬茵笑笑,沒有接她的話。
這個時候,肖家已經開始準備年夜飯。肖楊把喬茵沒來的原因簡單跟家里人說了,一幫親戚倒也不介意,還張羅著叫他晚上帶點吃的回去給她做宵夜。張春梅這個做母親的還是比較細心,在準備年夜飯的時候,就已經一邊做菜一邊替喬茵裝飯盒了。
他們家的年夜飯向來是不讓男人下廚的,因此老老少少的男人就聚在客廳里,要麼嗑著瓜子看電視,要麼無所事事地聊天。肖楊沒在客廳待多久,便走到陽台抽煙。喬茵之前給他發過了短信,而他撥了幾次她家里電話座機的號碼,也知道她還沒有到家。
明明預料得到她不會主動打電話過來,他也總會時不時看看自己的手機,以免錯過她的來電。
說到底,還是不放心她自己一個人的。
肖明是個老煙槍,自然沒在屋里待多久就來到了陽台。正好見肖楊也在這里,就跟他稍微聊了幾句。
「既然準備結婚,也就該規劃一下將來了。」肖明手里夾著香煙,背靠護欄吞雲吐霧,低沉的嗓音幾乎要被外頭的鞭炮聲淹沒,「五月底有個升職的機會。順利升上去的話,工作時間會比現在稍微規律一點,工資也高一些。但是在那之前,必須去B市工作一年半。」他手中的煙頭忽明忽滅,「你好好考慮,跟她商量看看。決定好了告訴我。」
肖楊一手夾著香煙,一手攏在褲兜里,面上沒多少表情地望著對面的居民樓,在濕冷的夜風中嗅到煙草的氣味,點了點頭。
到了晚上八點,他們一家才正式開始享用年夜飯。
而此時此刻,喬茵已經在家吃完了一碗泡面。社區的居民區不允許放鞭炮,但每年這個時段都會有物業的員工在社區廣場放煙火,讓社區內外視野廣的地方都能看到。她站在陽台眺望,也能瞧見夜空中綻放的絢麗煙火。
這還是她頭一次留在X市過年,沒想到陰差陽錯,落了個獨自吃年夜飯的下場。
大概是因為一整天沒有進食,人有點兒著涼,突然又吃了辣口味的泡面,沒過多久她就有些肚子痛。過了半個小時又嚴重了些,開始上吐下瀉。喬茵只好吃了家里備著的止瀉藥,洗了個澡,早早地爬進被窩休息。還沒睡著,她似乎又聞到什麼東西燒焦的氣味,于是爬起來到廚房檢查,卻沒發現異常。
再回到床上,她睡前想看看桌上的日歷,視線卻變得模糊。從前以她的視力是可以在床邊看清楚日歷上最小號字的,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用眼過度,視力比以前要差了。
各種糟糕的情況讓喬茵有些難受,心頭總像壓了什麼東西,很是壓抑。
她很快便入睡,可惜身體的不適並沒有減輕。肚子一陣陣絞痛,她覺得自己的臉很燙,大冬天蓋著不厚的被子竟捂出了汗。隱約感覺到自己是發燒了,眼皮又沉得睜不開。
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夢里回到了小時候,喬新忠半夜發現她發燒,把她背到了醫院。他是個不會照顧人的,哪怕是有什麼小病小痛,也只會向醫院求助。而他這輩子,也就只有那一回,親自背著她去醫院。喬茵還記得,第二天早上她在醫院醒來時,身旁守著自己的只有沈燕芳。喬新忠一早便去趕火車,到外地出差。那個時候即使睜開眼沒有見到爸爸,喬茵也是很高興的。畢竟那是唯一一次,她真正感覺到喬新忠對她的關心。
可很多年後再回想起這件事,喬茵卻開始懷疑。她懷疑當時沈燕芳對她撒了謊。真正把她送到醫院的,是沈燕芳自已。
是啊,怎麼可能會是喬新忠呢?他每次回到家都已經喝得酩酊大醉,腳步不穩。其實喬茵只要稍微想想,就能看破這個謊言。
但此刻在夢里,她還是寧可相信,背著她的是父親。
「爸爸……」
爸,你別走好不好。你等我醒來,讓我看看你。我只想再看看你。
喬茵感覺到自己在流淚。可不論眼淚流得多凶,她都沒法睜開眼楮。耳邊響起護士的聲音,她知道自己已經到了醫院。背著她的人將她輕輕放在了病床上,她還在哭,還在嘗試著睜眼,卻都是徒勞。
她知道,那個記憶中的父親,終歸是離開了。
這一次,他不會再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別擔心,是老肖把喬妹送到醫院了。
喬妹最珍視的還是家人。所以再怎麼狠心,心里都還是會痛。
很痛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