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的薈州宣紙是平日里寧博容慣用的紙,寧盛笑過之後,低頭看向紙張上清麗的字跡。
最前幾句只一看,便讓人心情激蕩,「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立則國立,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蠻夷,則國勝于蠻夷,少年雄于天下,則國雄于天下……[1]」
只這幾句,就是非一般的見解,卻再適合他們書院不過。
寧盛贊道︰「阿容當真乃奇女子也。」
寧博容有些不好意思,她原從未想過剽竊這些,雖大梁似乎是個架空的時空,但她要那些虛名來做什麼?又不是身為男兒需要去考功名,這名聲傳得越遠越好,尤其一些詩詞字句,明顯需要心胸需要閱歷需要才華,她自問沒有那麼深的體悟,寫出來只會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倫不類。
而她對書院的改革,反倒是連寧盛都已經習慣了,此等《少年強》的句子,到底沒那麼驚世駭俗,後那幾句也是一般,經過她的刪減,只剩下了一小段罷了,「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翕張;奇花初胎,矞矞郁郁皇皇;干將發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蒼,地履其黃;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大梁,與天不老!壯哉,我大梁少年,與國無疆![2]」
「阿爹,少年有壯志不是壞事,只是這般不計後果,到底不好,需快點安撫下來才是。」
寧盛趕緊道︰「是是是,我這便去!」將寧博容寫的這段詞仔細收好,「阿容,你這段詞叫什麼?」
「《少年說》。」寧博容輕輕道。
這原是《少年中國說》,唯有在那種特定的歷史背景下,才會有這樣激昂悲壯的文字,如今之人,自是沒有那樣的體會,唯有在那國之不國、大廈將傾之時,才會有那些思考得更深的文人。
寧盛已經離開了書房,寧博容靜靜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走回去。
她不知道這個架空的世界未來的歷史將會是怎樣的,大抵離這個大梁,要到近代還有很久很久的時間,寧博容有些淡淡的悵然。
但很快便拋開了,她不過是歷史洪流中的一個小人物,想那麼多又有什麼用處?
如今的大梁,雖國力比不上盛唐,好歹比歷史上的宋要強一些,不會走到那一步去的。
夕陽西下,寧博容在竹林中彈了一會兒琴,讀了一會兒書,這一日于她而言不過是普通的一天,卻不知,《少年說》便是在這一日,飛出了萬里書院,直至萬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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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寧博容照例是早早爬了起來,到竹林中練武靜坐,等她回到院中的時候,卻是腳步一頓。
因她听到了山下隱隱約約傳來的聲音。
輕輕跳到屋頂上,極目遠眺,是那群貧家子,劉湛回去了京城,他們留下了他的座位他的床位他的東西,仿佛這個同學一日日的還同他們在一起一般。
除了一開始的那二十三位之外,每三年萬里書院都會招收一批資質尚佳的貧家學子,一次二十四人,是以,現在這些貧家學子共有四十七人之多。
他們一向是起得比其他學子要早一些的,哪怕萬里書院已經全部改制,所有的學子都必須早起上晨讀課,但這些貧家子除了每日打掃衛生的早一個時辰之外,其余學子也會早半個時辰,這會兒,他們正繞著「操場」跑步,平日里也是會邊跑邊背書的,今日里,那聲音卻比平日更加鏗鏘有力。
「……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立則國立……」
雖離得太遠,只是斷斷續續的句子,寧博容卻仍然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那種頭皮發麻的感覺讓她臉上都有些發燒。
並非全是因為她「偷」來了這樣的句子,而是听著這樣振奮的呼喊,她覺得心弦震顫,哪怕在寫出那樣句子的時候,她也不曾想過會有這樣的感覺,當听著那些少年人喊出這樣的話時,竟是這樣讓她心跳都加快了幾分。
而很快,其余學子便陸陸續續地出來了,越來越多的學子加入到隊伍里,平日里他們與這些貧家子並不往來,這時候,卻似是毫無區別。
因為,他們都是大梁的少年,如今他們大梁朝的邊城正被北方蠻夷肆虐,他大梁的士兵們正在前線節節敗退。
北方蠻夷不懼寒冬天氣,而今年冬日早早到來,也是這些蠻夷早早發動劫掠戰爭打得大梁措手不及的原因。
因為那幾個在萬里書院念書的北地將帥之子,那些戰事消息早早傳了來,竟是比寧博容等人知道得要詳細得多,而劉湛因為上輩子完全沒能參與到這件事里去,當時他正自顧不暇,是以匆匆趕回京城之時都已然晚了幾天。
因為他們幾人的煽動,如今萬里書院里本就彌漫著一股義憤的氣息,而《少年說》一出,立刻將這種情緒凝聚成了一股新的力量。
寧博容每日里都能听到越來越響亮的聲音,每天早上跑著步,大聲念上一遍《少年說》似乎成了萬里書院的慣例了。
她換上簡單的淺藍色齊胸襦裙,外套一件月白的窄袖長擺半臂,簡簡單單,清爽極了,抱上書到藏書閣中屬于她自己的書房中去,焚香寫字。
這于她而言,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
而此時,雲州城中已然到處是她的《少年說》,「說」本是一種比較自由的體裁,也就相當于現代的雜文,寫法也靈活,是以寧博容只截取了這麼小小一段,卻已經算是符合當下時事的內容。
「少年不讀《少年說》,何有心氣報之國?」
待得寧博容听到這句話的時候,已然是一月後,而她的名字已經隨著《少年說》流傳到了京城和北地。
比起平安富庶的南方,京城和北地于這方面顯然更有共鳴,于是,一時風行也算不上太奇怪。
「這便是那萬里書院山長之女寫的《少年說》?」
大梁如今的帝王歷禎帝年紀已經不輕了,眼角已經有了深深的皺紋,只是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的俊朗模樣。
歲月在他身上沉澱下來的不僅僅是穩重端肅,更有說不盡的威嚴。
「是,聖上。」回話的乃是一個面白無須的宦官,瞧著已經十分蒼老。
「倒是有些意思,听聞四郎在書院念書之時,與這小姑娘相處得很是不錯?」
「听劉護衛說,因這寧家小娘子是寧駙馬的妹妹,也算和四郎有些親戚關系,四郎便時常去她家,這寧家小娘子做得一手好菜,很得四郎的心哩,這紅茶,便是她制出來的。」
「哦?」歷禎帝感興趣道,「這紅茶也是她所制?」
宦官低眉順目道︰「不錯,四郎從那雲州帶回來的紅茶正是那小娘子親手所制。」
歷禎帝贊道︰「倒是心靈手巧,听聞她翻過年去便十三歲了?」
「是,可比寧駙馬小上太多了。」
歷禎帝翹了翹唇角,「我家阿湛今年十四,也到了該定親的年紀了。」
「可是聖上,三郎的婚事尚未定下——」
歷禎帝皺了皺眉,「三郎啊……」
這幾乎是個被他遺忘的兒子,大郎是他的第一個兒子,被寄予厚望,幾乎是他親自教養,二郎是貴妃之子,地位最高,雖母已故去,卻也同樣被關懷著長大,四郎純粹是出于他的私心,又因這個兒子實在是太過優秀,五郎乃是備受他寵愛的楊昭儀之子,六郎的母親是俞貴人,只有這三郎,資質平庸不說,平日里唯唯諾諾畏畏縮縮,即便是歷禎帝也覺得這個兒子不大上得了台面。
可這畢竟是他的兒子。
「罷了,听聞那漢承侯之女今年年方十六?」
宦官忍不住深深低下頭去,「是。」
歷禎帝輕輕一笑,「給我叫左相來吧。」
「是。」
左相範吹海,不比右相乃是楊昭儀之兄,他一生清正,且只有一獨女,前幾年已然出嫁,而他雖權傾朝野,卻從不結黨營私,是以歷禎帝對他極為信任。
「便給我家三郎,聘漢承侯之長女為黎王妃。」
宦官覺得自己的腿略有些軟,差點兒忍不住直接跪下去。
這些年,歷禎帝愈加深沉難測,便是他這等伺候了今上三四十年的貼身近侍都時常會出一身冷汗。
這條消息若是傳了出去,怕又是一番震蕩。
需知如今朝上,眾人認為最沒有希望的便是三郎黎王,偏偏歷禎帝給他聘的妃子乃是如今三王之中地位最高,大郎之妻不過一五品文官之女,二郎趙王的趙王妃之父乃是國子監祭酒,都是無甚實權的人家。
「聖上,這怕是有些不妥。」也只有範吹海敢說出此等話來,「漢承侯之女身份太高,容易引起妯娌不和。」
歷禎帝卻微微一笑,「嫁進我皇家便是我皇家的人,哪里還有地位高下之分?」
見他意志堅定,範吹海也只得應了下來,神色間卻仍有憂慮。
「寧博聞做了那麼幾年刺史了,也好動一動了,明年便讓他進京來吧,那寧家小娘子既是他親妹,讓婉貞邀請她到京城來住一段時日恐怕也不是難事。」
範吹海驚訝道︰「聖上的意思是?」
「嵐佑可曾听過這篇《少年說》?」歷禎帝忽然道。
嵐佑乃是範吹海的字,他一听便懂了歷禎帝的意思,「雖有听聞,但實不敢信此出自一十二歲的小姑娘之手。」
歷禎帝的口吻已經不似之前提及黎王婚事時那樣強硬,略帶著笑道︰「嵐佑怕是還沒听過吧,這位小姑娘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這萬里書院,如今風頭正盛啊,一切正出自這小姑娘的奇思妙想,連那線裝書的出現,亦是她的功勞。」
範吹海地位極高,平日里處理國事都很累了,哪有那麼多心思去關注一個遠在南方的小姑娘,這會兒自然有些訝異,「線裝書亦是她所想?」
線裝書最初是在南方出現,很快便風行全國,便是範吹海自己都時常贊嘆此乃文學上十分重要的一大創舉。
「是,听聞那天書院一夫子拿著教案正給她看,她那幾日正開始學女紅,心中一動便用荷包里的針線將那側邊書頁縫了起來,這樣便不易散開……」歷禎帝興致勃勃道。
其實,若非這個小姑娘跟他最喜愛的兒子有些關系,歷禎帝帝王之尊,那是更沒有興趣去關注一個小姑娘的,但左重回來與他一說,他竟是听得津津有味。
寧博容——根本不知道左重不是劉湛的人,正如左重自己所說,若是他不願意,四郎,可是指使不動他的,因為左重從頭到尾都是皇帝的人。
正因為左重的報告,楊昭儀那才叫倒了大霉,在皇帝面前裝了一輩子,到底被剝下了畫皮,只是她自己還不知道,歷禎帝也暫時按兵不動,未去動她而已。
範吹海已經從歷禎帝的話語里听出了幾分意向,心中更是有些驚濤駭浪。
他能坐在這個位置當然不是常人,對于歷禎帝的了解怕是超過了這世上所有人。
「聖上的意思是,為楚王聘這寧家小娘子為楚王妃?」
「總要先看過一看。」歷禎帝笑道。
範吹海垂下眼瞼。
前面三王,卻是從未有過這樣的殊榮,連所娶的妻子都要由歷禎帝親自看過,如此謹慎這般重視。
範吹海尚是第一次發現,帝王之心難測,怕是歷禎帝心中屬意之人不是如今在朝中火熱的穎王和趙王,當然更不是聘漢承侯之長女為妻的黎王,而是這位不露聲色從未引人注意的——楚王。
這個發現讓他的心中略微顫栗,他很明白,若非歷禎帝有意讓他發現,自己是絕猜不到的。
帝王的意思很明顯,從今往後,他——便是楚王的人。
「好了,嵐佑,你也先回去吧,關于北地戰事,我們明日再議。」
「是,臣下告退。」
範吹海走出溫暖的議政堂,被那冷風一吹,硬是打了個哆嗦,想起帝王略有些精神不濟卻依舊威嚴的面容,他輕輕嘆了口氣。
到得家中,他思索片刻仍是叫來了一個門客,「你給我上雲州去,打听一下那萬里書院,和書院山長之女寧氏小娘子,越詳細越好。」
「是。」
若是……當真要為一國之後,慎重那是必然的。
範吹海想著,卻在此時,門房送來一張帖子,他翻開之後,卻是又出了一身冷汗。
此為拜帖,落款乃是楚王劉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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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博容絲毫不知京城之事,自從《少年說》出,她更是狠狠低調了一陣子,都不大好意思出門去,推了幾次劉婉貞的宴會邀約,漸漸的雲州的天氣也冷了下來。
崔氏此時正在發愁,親自送客出門之後,皺著眉看向面前的一疊帖子,「都收起來吧。」
正在此時,寧博容跨進門來,笑盈盈道︰「阿娘又在煩惱什麼?」
崔氏看向亭亭玉立的女兒,笑道︰「你呀,那天一曲出了風頭,可知道最近阿娘收到多少請帖嗎?我家女兒不愁嫁,但若要在雲州潞洲兩地挑出個十全十美的,卻是太難。」
寧博容一僵,「阿娘,你說什麼呢!」
「給你挑個如意郎君呀,你翻過年去便十三了,可不能再一年年拖下去,至少要定下來才好。」
寧博容惱道︰「阿兄如今都二十有三了還未成親呢,阿娘怎可整日只想著我!」
崔氏冷哼一聲︰「就是不能像你阿兄,晚一些定親什麼的,結果呢?還不如早早定下呢!」
「那阿娘也要先將阿兄的親事定下了再來說我的事!」
崔氏眯了眯眼楮,「你不會當真看上了那楚王吧?」
「沒有的事!」寧博容惱羞成怒。
當然是沒有的事,只是比較讓她心碎的是……比較來比較去,要比出一個比劉湛好的——
實在是有點難度……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有點忙,不過……總算是暫時過去了~~o(>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