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夢書微微一笑︰「當初漢武帝殺戾太子,株連何其之廣,屠戮何其之多,可見英明神武的君王,也未必就不犯錯,皇室里的血親,反而相殘更甚。不提前朝舊事,便是當今天子,前些年也處死了三子一婿,那時可曾留情?我這些話,也是為哥舒將軍好,難得閣下大好前程,就此斷送不說,若是丟了性命,便一切都成空了。」
哥舒翰憤然道︰「哥舒翰頭可斷,血可流,絕不棄忠帥不顧!若是忠帥死于京師,哥舒翰也以身相殉就是。」說罷提高聲音道︰「我本以為兩位是熱心忠義之人,這才把大事相商,如今既然話不投機,便請速速離去,左車,送客。」
左車聞聲進屋,向郭、葉兩人擺了個「請走」的手勢,郭子儀沒動,看著葉夢書,只見葉夢書嘿然一笑,向著哥舒翰深施一禮道︰「哥舒將軍既有這話,果是義人,既然如此,夢書倒有個想法,可以一搏。此法非不顧性命者不能為,這才以言挑之,還望將軍莫怪。」
哥舒翰聞言,半信半疑,但此刻無計可施,便耐下心來,拱手道︰「公子既有辦法,還請示下。」
葉夢書道︰「方才听哥舒將軍說,如今朝廷大臣人人束手,這邊的一舉一動也有人盯梢。想來當今天子是聖明之君,辦事必無遺漏,想要旁敲側擊,求他人解救忠帥,那是絕無可能了。依我看來,營救忠帥,還需哥舒將軍舍了性命,犯顏直諫才行。若能打動天子,顧念舊情,則任他李林甫如何鑽營,也不能害忠帥一根頭發。」
屋里幾人都吃了一驚,哥舒翰思索一陣,說道︰「如今似乎只有這個辦法了,只是天子居于深宮,我雖為大斗軍副使,終究是邊庭偏將,不知該如何面見天子。」郭子儀也道︰「朝廷規矩森嚴繁瑣,如今太子一派大臣人人自危,無人可以代為安排,李林甫又把持朝廷政務,隨時可以橫加阻攔,要直接進宮面聖十分艱難。」他略作思索,忽道︰「倒是兩日後,聖上要去杏園宴飲,哥舒兄弟若是有心,屆時可以去杏園等候車駕。」
哥舒翰低頭不語,暗自沉吟,須知自古以來,英明君主必是能听直諫者,李隆基也是如此。然而他自登基以來,威嚴日重,功業歲增,于內開創了開元盛世,于外也拓土開疆,威震番邦,他自己又是個英明神武之人,絕少有人夠本事指點于他,加上李林甫弄權,最近一二十年,實無幾人當真敢于冒犯天威,誰也不知道犯顏直諫的後果會是如何。
此時哥舒翰一顆心砰砰亂跳,就連在西北戰場上奮勇殺敵的生死時刻也從沒有這麼緊張過,這還只是想起而已,不知等到真正面對那人間至尊的時候,又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良久,哥舒翰才緩緩吐出一口氣,說道︰「好吧,既然唯有這一個辦法,哥舒翰大好男兒,又豈是畏難怕死之徒?兩日之後,咱們杏園面聖!」
兩日後的杏園,正值夜雪後的晴天,天空藍而無雲,風和日麗。哥舒翰早早便到了這里,言明面聖,此時已被召入內廳,不知結果如何。外面的宴席尚很空落,王公大臣還未盡數到來,葉夢書和那叫做左車的少年扮作哥舒翰的僕從,站在園里一角等候。
杏園在長安東邊的通善坊里,每年春闈,舉人登科後在此開一場探花宴,隨後雁塔題詩,踏馬長安,乃是名副其實的春風得意。葉夢書心向往之已久,是以主動要跟來看看,至于郭子儀今日別有軍務,便不能到來。
此時乃是隆冬,沒有春日里的繁盛,但杏園畢竟是皇家園林,春夏有杏花桃花,冬日里也遍植梅花,加上行道上長立青松,到此之後,舉目所望非花即雪,十分清幽漂亮。
葉夢書這兩日閑來無事,就和哥舒翰商量面聖時該如何對答,余下時間便是听郭子儀講論些宮中人物、朝廷掌故,早知道有一位梅妃江氏,舞技出眾,尤擅驚鴻舞,跳起來如飛鳥展翅,輕飄若仙,也曾深得聖上喜歡。只是她前面有武惠妃,如今又有楊貴妃,所以雖然聖上喜愛,偶爾眷顧,卻終究不能真正得寵,今日已是三十六七歲的女子,青春不在,頗受冷落。葉夢書看到這一園梅花映雪,想起這位奇女子來,雖然和自己沒什麼干系,也不禁微微神往,傾慕那婉轉曼妙的舞姿。
不知不覺間,四周人漸漸多了起來,諸多王公大臣,王子皇孫,一一進園,不少人還奇怪怎地皇上到得忒晚,只有負責宴席的宦官出來主持,安排眾人先後落座。
葉夢書在角落里正想得出神,忽地被一陣喝彩聲打斷了思緒。未曾抬頭看去,便先听到幾聲「跳得好」之類的話語,心中一樂︰「真是想什麼就有什麼,莫非有宮女歌姬在跳舞麼?」
這一想觸動了他的心中綺念,不由得十分期待宮中歌姬的容貌舞姿,誰知一眼看去,那跳舞之人並非什麼美貌女子,反而是個肥胖漢子,見遲遲還不開宴,無聊之下跳起了舞,不禁啞然失笑。
那人大月復便便,行動已是不便,卻難得他能飛旋如風,跳了一陣興致漸高,居然還立起一條腿來,只剩下一只腳支撐身體,整個人如同陀螺一般旋轉不停。葉夢書知道這是北地番邦的胡旋舞,平素在家鄉偶爾看到有胡人表演,想不到今日在長安杏園之中居然也有人會跳。
旁邊站著的左車久在邊疆從軍,也識得這舞,但他少年好事,只道葉夢書不知,便忍不住講解道︰「這是胡旋舞,那漢子跳得不錯,不過他長得太過胖大,看起來好生可笑。」
那漢子一舞終了,周圍參宴的眾人紛紛喝彩,鼓掌之後,贊嘆拍馬之聲愈發熱烈,一時竟是不絕于耳。葉夢書心中奇怪,暗道這胖大漢子能跳胡旋舞,雖然難得,卻也不見如何神妙,怎就贏得一眾朝廷大臣紛紛喝彩?
正奇怪間,看到那人舞罷勞累,徑直走到宴席右手邊第一個座位坐了,這才了然︰「朝廷規矩森嚴,宴會席位必是按身份排列,原來這胖大漢子是個大官,怪不得著許多官員要溜須拍馬不已。」
那漢子雖然落座,不少人還是頌揚之聲不絕,葉夢書留心細听,那些人都喊胖大漢子為「安將軍」、「安大人」,猛然省道︰「原來他就是範陽節度使安祿山!」想到是自己家鄉的節度武將,便更加留心細听,同時想道︰「在家里就常听別人說起安祿山來,這人雖是胡人,卻極會做官,前幾年奏稱夢見本朝名將李靖向他求食,便在北郡建了祠堂,後來又說祠堂梁上長了靈芝,上表討天子歡心。這兩年朝廷對他格外照顧,幽燕一帶各郡的太守紛紛討好巴結于他,想不到在長安朝廷也有這麼多趨炎附勢之人。」
以他的性子哪里受得了這些虛偽言辭,听了一會就覺索然無味,正在十分膩煩的時候,又听到有人輕輕「哼」了一聲。這一聲音量並不如何大,但很是尖細,在一眾人的馬屁聲中顯得尤為突出,當下七八成人都听到了這一聲冷哼,轉頭看向那人,心中一凜,立時便不再說話。連安祿山正在志得意滿的時候,听到這一聲,也是一抖,手中剛剛舉起的一支酒杯居然拿捏不住,「 」地落地。
這一聲如此厲害,葉夢書連忙看去,那是一個清瘦的老人,須發皆白,坐在最靠近中央主位的地方,整個人顯得十分瘦小虛弱,唯獨一雙眼楮,卻偏偏十分銳利,顧盼間暴出些許精光,被他看到的人心中都禁不住一寒。
他目光掃過葉夢書,並沒多做停留,但葉夢書亦是一驚,心中忽然醒悟︰「他是李林甫,他一定就是李林甫!」
那人的目光最後落在安祿山身上,安祿山被他看得發毛,連忙撿起酒杯,賠笑道︰「李相爺有何見教?卻把俺嚇得灑了酒。」果然正是李林甫。
李林甫面上表情始終似笑非笑地,見安祿山問了,舉起杯來說道︰「方才跳得好胡旋舞,我敬安將軍一杯酒。」
李林甫權傾一時,為人又嫉賢妒能,朝廷上下無人不畏懼于他,此時眾人見他別無他話,都松了口氣。安祿山也是心中戒懼,面上卻滿臉堆笑,笑嘻嘻地吃了一杯酒,顯得還不盡興,說道︰「李相爺您高看小將一眼,小將就陪您三杯又有何妨?」又多喝了兩杯。
左車是個直性子人,又生長于邊關,不通世故,哪里曉得厲害,反而暗暗挑了挑拇指,跟葉夢書輕聲說道︰「這安將軍真夠豪爽的。」
葉夢書沒答話,凝神細看安祿山,只見他喝過三杯酒,把舉杯的手放在桌下用力甩了一甩,不禁好笑︰「這安祿山被李林甫一句話嚇得手都麻了,他喝三杯酒,只怕是用來壓驚的。想不到軍權在握的節度使,也對李林甫怕得這麼厲害……對了,連身兼四鎮節度使的王忠嗣都被李林甫構陷得這麼慘,安祿山軍權功業都還在他之下,怎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