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朝廷官員一個個只是培著笑臉,贊頌李林甫和安祿山雅量高致,但李林甫始終表情不變,諱莫如深。眾人說了幾句馬屁話,見他並不接口,也就說不下去,只有安祿山裝瘋賣傻,嘻嘻哈哈,眾人說話贊揚便出聲應對,場面若是稍冷,就說些邊疆奇聞,或者主動向李林甫敬酒討好。
李林甫不怎麼飲酒,趕上安祿山舉杯相敬,就輕輕抿上一口,時不時說些言語,就讓安祿山好生難堪,但安祿山始終對他笑臉相迎,百般討好,無論李林甫如何反應,都是一副恭順敬佩的樣子。皇帝既還未到,除去少數幾個位高權重之人,他人都不敢放肆飲酒,一場宴會,就成了安祿山的表演舞台。
眾人在宴上又等了陣子,皇帝還不出來,許多大臣不敢發作,但心中已經頗不耐煩,不少人相互詢問天子今兒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而這邊哥舒翰同樣久久未出,葉夢書和左車兩個本就緊張,此時更等的心焦,也是深感煎熬。
正無聊間,葉夢書听見身後有人大大地打了個呵欠,吃了一驚,心想自己站處已是極靠邊的地方,往來之人不是官員的僕從下屬,就是宮中的宦官侍從,這許多人無不是規規矩矩,誠惶誠恐地做事,哪有人敢如此放肆?回頭看去,見是個職守的小太監,年紀甚輕,大概十五六歲的樣子,多半因為是宦官的緣故,模樣十分清秀,尤其一雙眼楮,宛如秋水一般,靈動閃耀,皮膚亦極白淨,只是兩道眉毛太過于粗重生硬,看著頗不美觀。
葉夢書看著這小太監,越看越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正在思索的時候,宴會席上又起變故,座中有一人站起身來,也不向眾人施禮,徑直對安祿山道︰「久聞安將軍在邊疆連敗奚胡、契丹,勇冠三軍,威震諸國,方才只跳了一曲小丑才跳的胡旋舞,還看不出有什麼本事。」
這幾句話形如挑釁,滿座皆驚,沒想到長安城中除去李林甫,還有人敢對安祿山如此不敬,連忙向那人看去,原來是給事中兼御史中丞的楊國忠。他是楊貴妃哥哥,近年來靠著楊貴妃出力,升遷極速,已然是朝廷新貴之一。
楊國忠是貴妃親兄,早年又當過兵,性子急躁,得寵後作威作福慣了,連人人害怕的李林甫都時不時要頂撞兩句,至于其他官員,那是更不放在心上了。這次宴上等得久了,無聊煩躁之余又看眾人稱頌安祿山,不來拍他的馬屁,心中便起了無名火,想要殺殺安祿山的威風。
安祿山對朝廷人物早已熟記在心,見是楊國忠,心想這人本身不是什麼厲害人物,但楊貴妃在宮中極為得寵,卻也輕易不敢得罪,便拱手道︰「俺不過是邊庭的一個守將,勇冠三軍這話,哪里承受的起?楊國舅謬贊,謬贊了。」
楊國忠不依不饒,又道︰「三郎任用你做節度使,若非勇猛超人,卻如何擔當得了?那還不如卸了軍務,留在京城任職的好。」
三郎乃是天子李隆基的愛稱,他是個****天子,常讓親近之人如此稱呼自己,安祿山近年來十分得寵,頗得李隆基和李林甫的賞識,私底下稱呼李林甫做「十郎」,以示親近討好之意,見了皇帝,卻仍舊不敢稱呼一聲「三郎」。楊國忠卻是楊貴妃兄長,楊玉環寵冠後宮,天子便對他也青眼有加,如今身兼十幾個職位頭餃,是朝廷上少有的幾個大紅人之一,既然有意壓過安祿山,便要刻意顯得和皇帝親近一些。
安祿山雄心不小,留京任職空有名位,卻無兵權,是他最最害怕的一件事情,本來還沒什麼,听楊國忠這般講,雖然明知是挑釁的胡話,但心中也很生氣,言語便硬起來︰「將在謀而不在勇,皇上任用我做節度使,那自然是看重安祿山沙場上指揮士兵的軍略,楊國舅若是有所疑問,自可以向陛下說去。」
楊國忠一撇嘴,嘿然道︰「三郎的決定自然沒錯,既然安將軍你有謀略、能領兵,麾下必有不少勇士。我平時在京城管理東西集市,搜羅了幾個江湖賣藝之人,有些微薄本事,正想請您屬下勇士指教一番。」
安祿山知道楊國忠此刻出言挑釁,身邊必有好手,自己則無人可用,雖有個高手在旁,卻性子特異,不服自己調遣,無奈之下又不願落了面子,只得強自說道︰「邊疆戰將,怎能和這些江湖藝人閑耍?」
「三郎沒來,正好在宴上讓諸位大人觀賞解悶。安將軍方才能在眾人面前跳得胡旋舞,咱們手下人在宴會上耍耍花拳繡腿,那也不在話下。」楊國忠話音一落,身後就走出幾個人來,為首一人身穿藍衫,甚是溫文,先向著李林甫一拜,再向楊國忠一拜,轉過頭來又向廳里眾人團團一拜,最後才向安祿山行禮,說道︰「小人鄭雁,江湖上閑散浪蕩之人,幸蒙國舅爺看重收錄,今日向安將軍麾下猛將討教幾招,以搏諸公一笑。說起來這比武較技本是兒戲,但是拳腳無眼,若有損傷,咱們兩家莫要失了和氣,還請您的軍兵健兒手下留情。」他言語雖然恭敬,但言下之意卻是拳腳無眼,下手不分輕重,要兩邊生死無怨。
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就算安祿山不應,他手底下的人也勢必要出來為主子掙臉,宴上眾人正十分無聊,這下子全都凝神觀望,想看看楊國忠和安祿山兩個朝廷上的紅人大官手下人物到底如何,連那個打哈欠的小太監和左車,也都是一副好奇模樣,伸著脖子向場中觀望。
眾人都看場中,葉夢書卻橫過頭去看安祿山背後。安祿山這兩年寵極一時,雖不如王忠嗣有資格帶兵入京,隨身的人手卻極多,此時都站在他身後,雄赳赳,氣昂昂的,比起王忠嗣只帶左伯祖孫和哥舒翰要風光的多了。
這群人大多都是武將裝束,葉夢書入長安後見識了幾個江湖好手,對武學上的奇幻高妙漸漸有了一些粗淺認識,暗想安祿山手下若都是這等武將,只怕比起楊國忠那邊幾人是有所不如了。
那群人里走出一個武將,身材高大,惡形惡相,一見便知是個胡人武將,說起話來口音也是極重︰「邊將馬夏山,跟你過兩招。」鄭雁微微一笑,道了個「請」字,兩個擺開架勢,只見那馬夏山高大雄壯,身材超出鄭雁不少,還沒動手,圍觀眾人便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左車對葉夢書輕聲說道︰「有些歸順朝廷的異族將領,本族名字若是太長太拗口,就取個諧音的漢名,這馬夏山應該也是如此。看他的形貌,多半是契丹哪個部落的人,契丹人體格雄壯,體質比中原人為強,不過武功一道,不在于身材體力,他還是比不了楊國忠那邊的人。」
葉夢書本也預測馬夏山不是鄭雁的敵手,但見左車人小鬼大,處處都把自己當成全沒見識的尋常書生,暗暗好笑,索性裝傻道︰「他們還沒交手,你怎地就知道這武將比不了對手?我看這武將身強力壯,又敢于出場,手底下也必然有些本事。」
左車還沒說話,後面那小太監就「噗哧」一聲輕笑,脆聲道︰「你這書生年紀也不小了,卻還不如這小哥兒有見識。」
這小太監在葉夢書看來還只是個孩子,受了他調侃也並不生氣,反而十分好奇,出聲逗弄他道︰「比武較技乃是大人的事情,你個小孩兒知道什麼?」
小太監「咦」了一聲,說道︰「你也不見得比我大上幾歲,裝什麼老人家。」
葉夢書微笑道︰「是誰剛剛說我年紀不小的?」
小太監話語上吃了個虧,氣得撅了撅嘴,往前走了兩步,來到葉夢書身邊,說道︰「他就算有些本事,也不過是沙場戰陣那一套騎術槍法,你看楊國忠的人太陽穴高高鼓起,眼中神采流轉,顯然內功修為到了一定境界,一雙手上繭子又很厚,肯定十分精擅掌法,這般武林高手,要對付尋常武將那是再容易不過,哪像你這個白臉小子,全無一用。」
正說著,果然場中馬夏山不明就里,看對方赤手空拳,便也不取兵器,仗著身材高大,一連搶攻數招,鄭雁只是閃躲,並不回擊。馬夏山以為對手不濟,看到鄭雁中門大開,便直接一拳窩心打去,不想才遞出一半,就被鄭雁伸掌抵住手腕,推著胳膊回打到自己胸口,整個人飛出丈許,一口鮮血已然噴了出來。
兩人交手不到十招,眾人先是看到馬夏山追著鄭雁猛打猛攻,接著便看到他自己一拳打到胸口,吐血重傷,情形十分怪異好笑,幾個有心討好巴結楊國忠的,便笑出聲來,或者裝做見識高深的樣子,為鄭雁大聲喝彩。
小太監對葉夢書揚了揚眉毛,眼中含笑,似乎在說︰「看到沒,我說對了吧?」
只是他一動眉毛,葉夢書便發覺這兩條粗重的眉毛是畫上去的,本來怕是兩條柳眉。這小太監又站在他身邊,隱隱有股幽香傳來,葉夢書心中一動︰「我看書上說宦官太監,小便頗為麻煩,身上常有騷味,就算用香粉掩蓋,也是一股濃香,他身上卻是一股幽香,這多半是個姑娘家女扮男裝。」
當時場上有人起哄,安祿山那邊的侍衛們更坐不住,馬上又有一個武將跳到場中,叫道︰「常山部將趙松討教幾招。」
這次杏園宴飲,眾人並沒帶兵器隨身,他便向一旁的侍衛要了一把單刀,挽個刀花,一招「力劈華山」斬向鄭雁。
這趙松是個漢人武將,但仍舊不懂內功,刀法雖略有些章法,體力卻比馬夏山還不如,只過了三五招,就被鄭雁一掌打到後背,所幸鄭雁手下留情,這才沒有致命,重傷下場。
他剛下場,安祿山一方又有人接戰,大有車輪戰的架勢。鄭雁是楊國忠重金延攬的武林高手,平日里十分看重,此刻楊國忠看安祿山一方出場的人越多,受辱便越深,想著鄭雁都能應付,便不出聲,放心讓鄭雁對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