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學業比以前要繁重的多,伊好要花整整一天的時間才能完成學校老師布置的作業。周六的晚上,她還要自己安排復習。翻著一二年前的舊課本和筆記,與之相關的記憶也隨之而來。于伊好來說,這是一種快樂的體驗,她懷著愉悅和感恩的心情重拾過去。
記憶之深刻與否,是有偏好的,如初次見面,劫後余生,生離或是死別,這種特殊時刻或事件總是格外佔內存。伊好的記性不算好,總要借住點外力才能想起些細枝末節。她從書架上取下今天要復習的課本,初二上學期數學課本的扉頁上潦草地躺著三個字,最後一筆拖得太長太用力,那個名字清晰地印在第二頁上。
那時學校流行起一股簽名風,每個人都想給自己的名字設計一個帥氣的簽名,至于帥氣的定義,就是潦草,那潦草到什麼程度呢?這個沒標準,只要草到除了自己誰看不懂就算成。
單厲杰的字寫得不錯,于是大家都央求他給設計一個。單厲杰做事認真,他花了一個晚上,絞盡腦汁地每人設計了一個,滿意之後還特意謄在了一張紙上。但大家似乎不怎麼領情,看後都是一副不滿意的表情,一項都是在掌聲中微笑的單厲杰難過了,他覺著挺好的呀!」哥,我們要的是潦草的簽名!「單厲偉以為哥哥理解錯了,端詳了半天郁悶地解釋。」是草的。「單厲杰奪過來看了看,肯定地說。
集體安靜了一會兒,莫盡歡憋了半天,為難地說︰「厲杰哥,你這……人家都認得。」徐芳菲和單厲偉贊成的猛地點頭。單厲杰無語了,原來他是真的沒理解他們說的「潦草的帥氣」。
說到潦草,他們中真有一人寫得極好,而且這個人從小寫的就是一手的草書,無論多麼復雜的字他都盡量以最少的筆畫寫出來。老師看不懂了,逮他到辦公室,氣得拍桌子︰「誰教你這麼寫字的!」男孩故作老實地回答︰「圖書館題的字也是這樣寫的。」
老師嘲諷地冷笑了一聲︰「等你做了副市長,再這樣寫字吧。」他像是說了一個極好笑的笑話,輕哼一聲之後,合著辦公室里的其他老師笑成一片。男孩咬了咬嘴唇,思索之後誠懇地說︰「可是爸爸說,要向爺爺學習,從現在開始就要學……」顧延廷同學氣人是很有天賦的,由此事可見一斑。之後,他的授課老師再也不說他的字難認了。
伊好課本上的字便是顧延廷的杰作,草得沒人看出他寫的是誰的名字。見大家被自己唬住了,他笑得很得意︰「名字能寫得這麼帥氣,除了本少爺還能有誰?」果然不能求這人辦事,給個梯子他都能順著爬上天!大家切了一聲之後,都沒再理他。遭了一頓白眼,顧延廷還是很積極地給每人設計了一個簽名,包括伊好。
課本里夾著一張素描紙,上面的字同樣龍飛鳳舞,最後的一橫穿過整片字跡,那是「好」字的最後一筆。他們從什麼時候算是和好了呢?就是他遞給她這張紙的時候吧。「給,本少爺的墨寶!」他理所當然地塞進她的手里,用一種好像他們已經很熟了朋友之間才會用的調侃語氣。伊好愣了片刻,識趣地接了過來,再不接,顧少爺的臉估計可以打出雷來了。
「謝謝。」白白拿人家不太好,可她什麼都沒有,也只能道個謝。這是她以前養成的習慣,時過境遷,她沒覺得有改的必要便一直沒改。可能這聲謝謝太簡單了,顧少爺沒感覺到對方收到自己墨寶後的歡欣雀躍和感恩戴德,臉瞬間就拉了下來︰「莫伊好,光嘴上說謝謝可不行,你得以德報德。」
「哈?」伊好立馬覺得上當了,這家伙不知又在打什麼主意。雖然拉響了警鈴,但顧延廷已經下了套,怎麼可能讓她逃得出去。
「沒事,先記著吧。記著啊!你欠我一個人情,一個大大的人情。」不待伊好答應,他已經騎著他的黃色小車轉過路口,消失在綠樹蔭下。
兩天後,伊好把自己一半的積蓄借給了顧延廷。顧延廷第一次看見一個孩子身上有這麼多的錢,瞠目結舌地稱贊了句」小富婆「。顧延廷數了數,又一次感嘆地說︰「跟你借一次抵得上跟莫盡歡借十次啊,女人就該像你這樣嘛,能留得住錢。」
伊好的臉有點紅,女孩子在某個年齡之前都會對一些字眼比較敏感。這時候的伊好,只敢說女孩,只敢听女孩,「女人」這樣的詞語,還不屬于他們的世界,無意間听到了也會面紅耳赤。
顧延廷道了聲謝,伊好回了句不用謝。第一次跟她借錢,他還客氣的很,再以後,他便自然得多了。「伊好,有錢嗎?」「伊好,我需要錢。」「伊好,盡歡沒錢借我,你有嗎?」……但凡他開口,但凡她有,她都給。
伊好沒有記過帳,他們之間沒有借條拮據,就如他和盡歡一樣。其實,伊好是個對錢很敏感的人,至于這種敏感是先天遺傳的還是後天耳濡目染的,這個就無從考證了。這種敏感使得她記得顧延廷借她的每一筆錢的數目和日期,一些大數目時候的對話她甚至都記得。她逼迫自己忘記,逼迫自己改掉以前的習慣,她想像盡歡一樣︰面對朋友的時候,錢就是個不值一提的東西。
這本數學書的回憶有點多,更重要的是,她的腦子里又在不自覺地將顧延廷借她的錢理了一遍。得出一個數目之後,驚訝之余竟是惱怒︰這樣斤斤計較的自己真是令人討厭!伊好決定先復習下一本,這本書暫時跳過。
晚上看書看得太晚,第二天還是七點多就醒了,生物鐘一旦形成想改還真有點難。從這點來看,莫盡歡的適應能力就強得多,周六周日的上午都是給她補覺的。
吃完早飯,容女乃女乃拎著幾個西瓜預備出門,這些西瓜是盡歡媽媽托人空運回來的,爺爺讓給那幾家送些過去。伊好見容女乃女乃一個人拎著辛苦,自己也沒事便主動幫忙,陪著她一起去送。
由近到遠,他們先去的徐家。徐家父母都不在,徐芳菲獨自坐著喝牛女乃,淡藍色碎花裙子襯得她膚色更加粉女敕,阿姨給她梳了兩個羊角辮,稚女敕又可愛。徐芳菲和莫盡歡都是那種看起來像個公主似的姑娘,只是風格不同,一個是單純懵懂,一個是古靈精怪。
去到單家的時候,單厲杰正將屋內的幾個盆栽往外搬。單父定是不在家的,是個跟盡歡媽媽一樣忙的人。單母回娘家了,家里只留了兩個兄弟。單家是他們四家中唯一不請幫佣的家庭,單母是個賢妻良母,一心撲在照顧丈夫孩子的事業上。單家一個主內,一個主外,最最平常的家庭模式,卻也幸福得很。
單厲杰微笑接過西瓜,引著他們入內,顧延廷也在,正和單厲偉熱火朝天地玩著游戲。容女乃女乃見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便留伊好在單家等她,自己一人去送。于是伊好便留下幫單厲杰搬盆栽。
「這些都是草嗎?」那些綠色的植物細長細長的,不像能開出花的樣子。
「嗯。」單厲杰將最後一顆草放下,滿意地拍拍手。
「為什麼要種草?」這院子里到處都是草,休整得很好,長得也很好,為什麼要單獨種在盆子里,她有點想不明白。單厲杰讀懂了她的疑問,抿了抿嘴,似乎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的目的,怔忡片刻後模糊地說︰「也沒什麼為什麼,可能就是想知道草長在盆子里是什麼樣子的吧。」
「哥!」屋子里的單厲偉大喊了一聲,單厲杰應聲走了進去,「哥,我渴了,想吃梨。」單厲杰寵溺地模了模他的頭,說了聲「懶鬼」便去廚房拿梨,顧延廷趁機說︰「我也要!」
單厲杰這麼稱職的哥哥,給弟弟的梨自然是要削好了的。他削的很認真,一點皮渣都不留在上面,削去的皮也極薄。那是一雙已經有些成熟的男人的手,跟她的完全不同。骨節分明,細長的手指輕輕按在刀上,輕輕推擠,果皮一點一點變長,斷掉,跌進垃圾桶。一寸一寸,黃色的皮逐漸變少,**出里面溢滿水的果肉。待削好一個,他用大拇指與食指夾住,遞到伊好眼前,示意她吃。
湊得近了她才發現,他的手最吸引人的地方是指月復,微紅卻近乎透明,光潔得一塵不染。那一刻,伊好有些難過,這樣的手,他有,盡歡有,徐芳菲有,可是,她卻沒有。
辨別一個人的出身沒有那麼難,手就是最好的證據。一雙操勞過度的手怎會有一雙呵護備至的手的潔淨?
伊好努力笑了一下,撿起一個沒有削皮的梨,晃了晃︰「我削的皮可以很長很長。」
從來沒有這麼認真的削過梨,其實她也很少削,因為女乃女乃說維生素都在果皮里。她似乎想將所有的精神全聚在梨上,只專注于手上的動作,一氣呵成,長串的皮在她手里轉了幾個圈,她將剝了皮的梨放下,炫耀似的將果皮拉長,懸在單厲杰的眼前。
她乖巧,她安靜,她總是以微笑來回應別人,但這樣從容的笑,在她的臉上卻很少見到。單厲杰有些動容,壓抑的人都太辛苦。他伸出細長的右手,覆在她的頭上,壓得劉海遮住了她的眉心,無奈地笑道︰「傻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