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劃開布料的聲音,勻速而輕柔,很容易讓人著迷。
窗外,有陽光細細碎碎地灑進來,融入室內亮了一整夜熾亮的燈光中,顯得安靜而存在感微弱,沒有讓俯身裁剪布料的孟池朗留意到它和時間的流逝。
他的眼神很專注,在他最認真和一樣作品馬上就要完成的時候,他臉上往往淡到幾乎沒有表情。
終于將最後一個細碎的線頭剪去,孟池朗直起身,將衣服拿在眼前,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他將袖子貼著自己的肩膀試了試長度,蓋住了他整個手掌,恰好是趙凌宇的尺寸。他小心地將衣服掛起來,雙手環胸地看了一陣,指尖的裁衣剪刀不斷地在打轉,輕快的節奏顯示出他此時破表的好心情。
欣賞夠了,才想起世界上還有時間這樣的東西,方形的數字時鐘顯示著上午七點三十分,他這才發現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八點鐘的陽光,隔了三米遠的玻璃竟還覺得有些刺眼。
孟池朗沒有覺得累或是困,只是腳步有些不踏實,他到廚房倒了杯熱水喝下,感覺運作了一整晚沒有得到好休息的身體的不適感也散開了。
他到浴室洗了個澡,換上正裝,去上班。
一切有條不紊,熬夜,精力旺盛,突發奇想,這些本是他的生活最正常的步調,現在卻覺得有點不自在。
原因,孟池朗自己也很清楚。
平時不曾留意的,那個自說自話地當起了他的司機的爛好心鄰居,總是在正夜了的十一點打來電話催他去睡覺的人,出差去了。
只听說是出了國,也不知是做什麼去的,臨走還特別說了不方便接听電話,好似篤定自己就一定會給他打去電話似得。
坐到久違的駕駛座時,他在引擎聲中想到的是,若是那個駕車安全至上的偏執狂知道自己疲勞駕駛會不會抓狂,似乎被想象中的那人敢怒不敢發緊皺眉頭的模樣娛樂到了,孟池朗笑出聲來。
但很快,那笑聲也淡了。
趙凌宇不在,他得承認,他有點不習慣。
趙凌宇此時正在于海城時差八個小時的大洋公海上,兩艘游輪靠近,完成拋錨對接後,容兩人通過的甲板連通了彼此。
趙凌宇站在甲板不遠處的地方,臉上的表情與平時無二。這份淡然,讓站在他身後神經緊繃的應杰也總算能冷靜了些。但在兩艘輪船相踫而搖晃的時候,應杰心里還是忍不住也隨著浮沉起來。
他們這一次見的可是大人物。
從前都是應老爺子親自接待的,前幾年應老爺子逝世,這份中間人的權限也被中央收了回去。這幾年合作也算太平,不過這位e國的公爵後裔不知從哪兒听說了應老爺子的後孫建樹不凡,懶得和規矩太多的黨政人士交涉的他,提出了由趙凌宇與他們接頭談判的要求。
應杰從小跟著趙凌宇一起長大,見過的大人物不是沒有,但遠沒有這樣重分量的。雖說,應家從前就是為國家做中間人,也算是皇家軍火商了,可那也僅限于應老爺子那一代,趙凌宇的母親一個女兒家,應老爺子沒想過她去傳承這份責任,女兒外嫁後,外孫姓趙不姓應,他也寧願讓外孫的生存環境更單純些。
趙凌宇出生後,又被查出是先天性的啞巴,應老爺子在某種程度上是松了一口氣的,至少上頭若對他手中掌握的權力和資源不放心,也不會再懷疑他的外孫和這其中有什麼牽連。
令應老爺子沒想到的是,趙凌宇的能力還是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趙凌宇這一次當然不是單獨赴會,可以說,他不過是個陪客,主場依然由專門人員負責,他的存在也不過是為了讓帕維爾•米爾維奇•維雅濟馬斯基——這位繼承了古老的公爵血統的貴族看到華方的誠意罷了。
但此時,負責人心里也不由贊嘆。
不愧是應老的孫子!
單這份沉穩和氣魄,都讓人不得不高看一分了!
帕維爾(忽略那串長名字吧)顯然有同感,在與那位負責人握手時還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末了,還主動對趙凌宇伸出手︰「年輕人,不錯。」
男人像醇酒,越老越有味道,這句話對于金發碧眼的白種人尤其適用。
五十歲的帕維爾,眼窩深邃,眼角的魚尾紋包涵歲月的睿智和魅力,醇厚的俄語吐出,儼然尊貴。
趙凌宇點了點頭。
之後,再無表示。
原本緊張地看著他的嘴唇和表情,擔心自己出任何一點疏漏,或是傳達少爺的意思的時候聲音要是控制不住發抖會丟了少爺和應家的臉。
哪想到,趙凌宇竟然一點表示也沒有!
帕維爾不覺得他失禮,趙凌宇的情況他一清二楚,不過終歸聞名不如見面,眼前的年輕人冷傲卻不讓人覺得有異,他沉穩的氣場,在自己面前也同樣顯得毫不弱勢的態度,在這個年紀擁有這些,帕維爾只覺十分難得。
華國有句話怎麼說的,初生牛犢不怕虎。
但,帕維爾直覺眼前這個年輕人絕非因無知而無畏。那他,對自己為何會表現出如此的淡然呢?是否因為華國這一次談判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底牌讓這個年輕人有了這樣的底氣?
他不由這樣想到。
若是負責人知道帕維爾此時是這樣的想法,恐怕做夢都能笑醒。
「有意思。」他對趙凌宇作出了這樣的評價,「你和你外公很像,當然我不是說長相,他年輕的時候很英俊,是我見過的最英俊的東方男人,說實在的,我初見到他的時候,還以為他和我一樣的年紀呢,他實在太俊秀了,骨架也很小,我們那里十五歲的孩子就可以發育到那個程度了。」
關于應老爺子,帕維爾似乎有很多話想和他唯一的後人敘舊,此時依然意猶未盡︰「我第一次見到你外公時,只有這麼高。」
他用手在自己的腰際比劃了下,滿是愉悅,「十五歲,我已經可以單獨獵取一頭比我大一倍的熊了,可是在听我父親和他說話的時候,我竟然會害怕。他不說話的時候,可真可怕!後來我代替了我父親,我還是怕他,他可以在一句話里埋下十個陷阱。等我跳下去了,還不知道危險,怎麼也追不上他的聰明。不過,他人很不錯,從不會提出過分要求,我們合作很愉快。」
趙凌宇︰多謝,我曾听外公提過你,你打獵的本事和捕魚一樣厲害,和你出海從不用擔心食物問題。
應杰在一聲音節後,那種緊張也隨著趙凌宇清淡的語態消失了,他與平時一樣,不帶一絲私人情緒完美地將趙凌宇的情緒和話語復述而出。
帕維爾聞言,爽朗大笑,對于趙凌宇心里也不由多出一份親切感。他所欣賞的人真的不多,應老爺子是其中一個,能得到那個人這樣的評價已是非常不錯的事了。
談判進展還算順利,帕維爾是個對看得順眼的人大方的人。
再則說,雖然目前華方和俄方的石油五十年輸出大計還沒敲定,彼此關系卻還算融洽,華方在這方面給錢向來大方,是難得闊氣的合作伙伴,在大背景如此明朗的情況下,帕維爾知道該如何斡旋才能讓自己獲得最大利益的同時維持好彼此的合作關系。
為時一天的談判,伴隨著海上的晚餐落幕。
臨別,帕維爾敘舊的心情似乎還沒有褪去,對趙凌宇說道︰「期待我們下一次的見面,凌宇先生,希望下次你能對我熱情一點。」
趙凌宇點頭。
前世可沒有這一段,他心里淡淡地想著。
是的,前世,趙凌宇也曾參與過這樣的會晤。那時他遠不如現在的淡定。年齡和閱歷,局限著一個人的處事,不過現在這個問題已經不存在了。
心智或是閱歷,對于現在趙凌宇而言超過他如今的年齡太多,而經歷過死亡,除了那麼一個放不開的人,還有什麼人什麼事能讓他不平靜呢。
但帕維爾的下一句話,讓趙凌宇的眼神驀地凜然起來。
帕維爾揮手道︰「也替我和你迷人的情人帶上問候,他一定和顧先生一樣有魅力,我相信你的眼光遺傳至應先生。我說過的吧,你們很像。」、
他確實說過,而且還不止一次。
趙凌宇看著他,內心的翻涌在臉上沒有表露出一絲一毫,他張嘴道︰謝謝夸獎,他確實十分迷人。
他的坦誠,讓帕維爾笑得更加開懷。
趙凌宇看著他離開,眉頭短促地皺了皺,很快又消于無痕。
帕維爾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趙凌宇不清楚。是想通過孟池朗的存在提醒他對方有著絕對的主動權,還是其他。提起外公,又說起一個他不曾听說過的顧先生,話里話外透露出那位顧先生和外公關系的不一般又是什麼意思?
這些問題,趙凌宇只在心里一閃而過。
他沒有追根究底,外公的私事和他無關,也改變不了什麼。
趙凌宇很冷淡,對于那個從小沒見過幾次面的外公,就算對方將應家全部的財產都轉移到了他的名下,他也起不了半分的興趣。
他現在只想著快些回家,回程,還要在海上耗上不短的時間呢。
趙凌宇這邊進行順利,但孟池朗的生活卻不大如人意,那些懸掛在工作室內無人問津的服裝是他煩躁的根本原因。
他的設計無法在第一時間穿在模特身上,讓它發揮出價值,同樣地也不能得到更好的改善,讓孟池朗很急躁。
這些外在因素都是無法避免的,因為真如趙凌宇所說,他聯系不上對方。
不在服務區。
他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人煙的地方還有不在服務區說法的地方存在!他趙凌宇莫非跑到西伯利亞或是非洲的熱帶雨林去了!
孟池朗雖然有些抱怨,可總不至于因此讓心情糟透,讓他真正不滿的,是眼前這些笑得親切的,不斷向他爸媽夸獎自己的所謂親人。
「不要這麼小氣嘛,什麼時候也帶哥去見見世面,你不是常和趙家的長孫一起吃飯嗎,就當提攜哥哥一把。」
看吧,他就知道這些人絕對不會無事獻殷勤!
看著池繼東的笑容,孟池朗直泛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