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琢第二日並沒有去找錦玉,因為擁玉宮突然熱鬧起來了。
懷玉宮的三位姑娘都來了,紅繡,素素,知香。
自從玉琢搬到擁玉宮後,她們便再未像以前一樣聚在一起過。
往日聚在一起,玉琢還是玉致,看她們並沒什麼感覺,現在再相見,心中總覺得有些微妙。
三人走進來,被院落里的各種鮮花吸引住,先圍著看了一遍,知香都忍不住有些感嘆︰「怕是宮內最好的花都送到這里來了。」
玉琢以前愛折騰這些,總喜歡把居住的地方打理的生機盎然,在每個季節里,她的院落里幾乎都有各種鮮花盛開。
玄華記得,便依著她的喜好送了這些過來。
玉琢笑一笑,沒說什麼。
待進了屋,玉琢吩咐喜元上了茶後,才問道︰「你們今日怎麼突然過來了?可是有什麼事?」
紅琇一向直爽些,聞言便輕嗤了一聲︰「瞧你話說的,非得有事才能過來?以往在懷玉宮的時候,我們不是經常在一起?」
素素也笑道︰「可不是,莫非你是嫌我們不該來?」
玉琢喝了口茶,不知該如何答話。
知香輕咳一聲,輕聲細語的說道︰」從你搬進擁玉宮後,我們就一直想過來看看你,卻總沒找到合適的時機,最近又發生這麼多事,更是不好過來。直到昨日听說你被解了禁,才有了這機會。如果我們唐突了,你可不要生氣。「
從玄華認出她的那個時候,所謂的禁足也自然而然的解開了,無數雙眼楮看著,宮中上下早已知曉擁玉宮一夜之間突然榮寵有加。
玉琢搖搖頭,淡淡說道︰「怎麼會?」
知香默了一會兒,說道︰「前幾日我們去太後那邊請安,踫到了錦玉姑娘,她沒有蒙面紗。我們在宮中好幾年,偶爾也會看到她,不過倒是第一次看到她的面容。」
紅琇接口道︰」可真是讓我們吃驚。怪不得皇上對我們冷冷淡淡,原來正主一直都在呢。」
她瞟一眼玉琢,語氣里說不上是羨慕還是憐憫︰「你倒好,看來會盛寵不衰了。」
若換做以前,玉琢還可以附和兩句,只是如今再听到這種話,她反倒有些恍惚。
玉琢輕撫著溫熱的茶杯,沒有答話。
知香看了她一會兒,才繼續說道︰「以後宮中大抵就是你與錦玉的角逐了,不知你是何打算?」
玉琢听出點意思來,這才問道︰「你們是什麼打算?」
她不打算與任何人拉幫結派,但看知香又並不像這方面的意思。
知香目光微轉,難得露出惆悵的情緒來︰「一晃我們進宮也快三年了。」
三年的時間並不算短,她們算是宮中的「老」姑娘了,身份比一般人來的尊貴些,但時至今日,卻依然無名無分,眼看著又有新人進來,眼看著這個受寵那個蒙恩,到頭來,最後最受冷落的反而是她們。
既然當初進宮來,不可能不存獲寵的心思,可皇上的性子陰晴難定,她們永遠模不準。
如今終于明白了他真正的喜好,可幾乎已不關她們的事,爭與不爭,都無什麼意義了。
知香微微嘆息︰「我們幾人雖進宮三年,但到今日,依然是清白身子,或許過兩年皇上也會自行放我們出去,只是我們想來想去,總怕有什麼變數,便想盡早出宮去。」
「皇上對你青眼有加,若是可以,還望你能在皇上身邊提點一下,幫我們姐妹幾個說上兩句好話,能讓我們早日出宮。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或許有些為難,但我們現在連見上皇上一面都不能,以後你若是得了名分,更是不能再這樣與你講話,不得已才現在與你說這些,希望你能看在至少相識一場的情分上,幫上我們一回。「
玉琢沒想到她會說這些,有些訝然︰」據我所知,五年後,即使你們不提,皇室只怕也會自行給你們婚配,何必急在一時?「
知香搖搖頭︰」做了幾年別人的影子,如今也該夠了,而且,皇室婚配固然好,但只要有一點機會,我們也想自己選擇未來的夫婿。」
知香臉頰微微發紅︰「唯有自己喜歡的,才能真正覺出歡喜,兩情相悅,可遇不可求,若能遇上,一生也就圓滿了。」
玉琢一怔,她也曾抱有這樣羞澀而坦蕩的心思,兩情相悅,多麼美好的詞,她靜默了一會兒,輕聲答道︰「好,我知道了。」
見她應下來,知香幾人便放了心,這才岔開話題,談論起別的來。
沒過一會兒,冬貴人也過來了,她從未主動來找過玉琢,這一次來,臉色比以前好了很多,不再是盛氣凌人的樣子。
去給太後請安的時候,她也在場,自然也是看到了錦玉的模樣,現在對玉琢的敵意便少了很多︰」我看到你說的那個狐媚子了,哼,想不到皇上還真的喜歡那種模樣。「
說罷就哀嘆起來,躊躇了一會兒,才問道︰「皇上今日還沒過來嗎?」
她已好些時日沒見到皇上,說冷落便被冷落了,相比之前的榮寵,這樣的落差讓她很是憔悴。
知香她們本來不喜冬貴人,更是討厭她平日里的恃寵而驕,但現在見到她的落魄,再聯想到自身,不免又有些同病相憐的感覺,也便沒有出口譏諷。
玉琢答道︰「沒,」
曹得安一早便過來,替玄華傳話,今日有外使來朝,等忙過了方能過來,大概要在傍晚時分。
冬貴人哦了一聲,眼神里隱隱有期待︰「不知道皇上什麼時候會過來。」
玉琢說不清心里是什麼感覺,她端起茶杯慢慢喝茶,沒有回答冬貴人的問題。
卻不想,緊接著冬貴人後面,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居然是錦玉。
玉琢看著她帶著幾個宮女款款而來,不禁露出一抹淡笑來,今日,人可真齊。
錦玉臉上的傷已大好,但到底還是留下了一條細細的疤痕,印在雪白的皮膚上,反倒有一種格外的招搖,似乎那是一種別人並不知曉的榮耀。
錦玉走過來,直到玉琢面前才停下,她掃視一眼其余的幾人,笑道︰「玉致姑娘真是人緣極好,看看這姐妹情深的,真是十分溫馨。」
玉琢也笑︰「那是自然,論起來,我們可都是皇上身邊的人。」
她加重了皇上身邊幾個字,果然,錦玉眼神一變,微不可見的瞪了玉琢一眼。
玉琢看的分明,越發笑的明媚︰」錦玉姑娘是太後身邊的人,不知今日光臨擁玉宮,所為何事?「
錦玉輕哼一聲,盡量語氣平淡︰」皇上手受了傷,但這幾日又一直未去慈寧宮,太後見不著,很是擔心,听聞皇上一有時間便是來這里,太後便讓我送些藥過來,吩咐……你們務必給皇上上好藥,不得龍體有損。「
玉琢知道玄華受了傷,但每回過來的時候,他的那只手總是攏在袖子里,她並不曾見著,傷到何種程度亦不知曉。
但不管怎樣,他受了傷,自然是件大事,不用多想,也可以明白太後現在的擔心與不悅。
錦玉身後的人將藥盤呈上來,是一包包已經磨好的藥粉,按內服外用的順序一一排列好,只要沖水調制即可。
喜元喜春忙上前接了過去,放在了桌上。
錦玉看玉琢似乎並不在意的樣子,終于還是忍不住出言諷道︰」你倒真是有幾分本事,不過也別太得意,能不能長久,還是不一定的事。「
她花了大力氣,甚至不惜傷害自己的容顏,才換來玄華時隔很久的關注。
原本以為勝券在握,卻不想,短短幾日又突生變故,她每日在太後身邊,听著來回報的人說今日皇上去了擁玉宮三回,今日皇上又賜了擁玉宮幾名奴才等各種消息的時候,心里百爪撓心。
那玉致究竟使了什麼法子,能讓皇上如此掛心,她不知道玉致是否誤打誤撞了某一點又讓皇上將她當做了玉琢。
但她知道,自己連苦肉計都使了出來,卻最終沒能改變什麼,而玉致並不好相與,她不能不著急。
玉琢笑一笑,語氣竟有幾分真誠︰「多謝錦玉姑娘夸贊,不過能不能長久,確實是說不準的事,就好比,今日外邦突然來了人。」
錦玉听到外邦兩個字,神色一變,不復之前的平靜︰「你說什麼?」
玉琢淺笑道︰「我說外邦來了人,听說是牧往國的人。」
她點到為止,卻已足夠了。
錦玉面色劇變,狠狠的看著她,憤怒的背後是掩藏不住的驚懼,末了,終于忍不住急急離去。
她們兩人講話的時候,知香幾人插不上嘴,到了此時,才嘆了口氣︰「這錦玉姑娘並非善類,玉致,你以後還是要小心些。」
玉琢嗯了聲,冬貴人卻道︰「這藥還是早點給皇上送過去的好。」
她看著桌上的藥,難得有些期期艾艾︰「你什麼時候送過去?我跟你一起……「
說著自己就住了口,也知道這個要求十分過分。
玉琢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說道︰」你要送便去送吧,我沒時間。」
冬貴人顧不上許多,只要能見到皇上,也不想自己的舉動合適不合適,當下便喜形于色的自己去捧了桌上的藥,說道︰「既然如此,那就我代你送過去吧,皇上的傷可不能耽誤呢。」
冬貴人走後,知香幾人也不好多留,坐了一會兒,便回了懷玉宮。
待她們都走後,擁玉宮重新恢復了清淨。
玉琢陡然有些疲累,心里似空似滿,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索性不想去想,坐在窗前看著院落里的景物發呆。
卻不想,沒坐多久,玄華從門外匆匆進來。
玉琢有些詫異,一早上他才差人過來遞過消息,說是要傍晚過來,怎麼現在出現在這里?
她坐在那里沒動,看著他一步步走近。
他的步伐是匆忙而急促的,每一步都似乎帶著些忐忑和焦急。
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在青雲院的小院里,她也無數次坐在院子里等過他,每回他來的時候,都是輕松悠閑,背著手慢悠悠的走進小院,爾後再隨意散漫的在院子里轉轉,或者尋個石凳坐下,等她過來招呼他。
不像現在,似乎每一步都奔著她而來,急不可耐。
喜元掀開簾子,玄華一步跨進來,看到窗前的玉琢,面上神情放松下來,叫了一聲︰「阿玉。」
他長身玉立的站在她面前,身體卻微有些緊繃︰「你在生氣嗎?」
玉琢微微一愣,轉念一想,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眼波一閃,她移開目光,答道︰「沒有。」
玄華並沒有因她的回答而放下心來,這幾日,他一心只在玉琢身上,根本無暇顧及別的事情。
以至于剛剛突然知曉宮里的其他女眷來了擁玉宮的消息後,才猛然驚醒,著急之下,撇下手中的事物,匆匆趕了過來。
玄華看著玉琢的臉色,見她始終不看自己,心下不由的更加黯然,面上越發陰郁︰「曹得安,傳令下去,以後其他女眷,任何人不得踏入擁玉宮半步。」
曹得安應了聲是。
玉琢听在耳里,淡淡的笑了一下。
這笑意被玄華看在眼里,倍覺諷刺,他盯著她︰「阿玉,之前是我疏忽,你放心,我會很快放處理好她們,不讓你再看見她們。」
玉琢哦一聲︰「是嗎?你舍得?錦玉可是在宮中十年了。」
這是她第一次在玄華面前如此直白的提出錦玉,帶了些自己不恥的試探與掂量。
玄華有些急了,迎著她的目光急切道︰「以前我什麼都不懂,將得不到的不甘當做了動心,而後來我已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不會再將感情錯付,阿玉,你信我,後宮的女人,我從未踫過她們,而錦玉,我知道你討厭她,我又怎會對她還有什麼感情?」
沒有感情,又怎會一直留在身邊?
玉琢不用問出口,玄華也明白自己無形之中又犯了一個錯誤,他心中苦澀又彷徨,陷入百口莫辯的境地。
玉琢看著他眼中流露出來的窘迫,心里一暗,緩聲道︰「你口口聲聲說喜歡的是我,其實也不過是我出事後,你心里愧疚了,再想到以前我對你的好,便有些後悔了,這根本不算什麼真正的動心,而且,沒了我,你不照樣尋了那麼多女子入宮來?或許你自始至終喜歡的不過是這樣的容顏而已,歸根到底,我們不過都是……」
玄華真的急了,不待她說完,就大力的抓住她的手臂,聲音里帶著無法自抑的顫意︰「不,之前是我錯了,我對不起你,可這些年的日夜煎熬,我還能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嗎?你墜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蠢事,究竟失去了什麼樣的感情。我只有你。」
他薄唇微抿,竟似帶了些含著委屈的悲意︰「可是你一直不回來,我快熬不下去了,我知道自己這樣做,你一定會不高興,可是我真的熬不下去了。你說過我會遭報應,你離開後不久,這報應就來了︰我記得你說過的話,記得你做過的事,記得你的背影,你的笑容,你的淚水,可卻無法記起你完整的面容……這種感覺逼的我要發瘋,無論我怎麼想,我都想不起你的樣子來。我因為你的臉而接近你,卻在你走後,卻怎麼也記不起你的模樣,這大概是老天爺在懲罰我。」
他的手用了力,拽的玉琢的手臂也微微發抖︰「你出事的時候,我恨不得去死,恨不得殺了錦玉,可是後來,我發現,這世上唯有她最像你了,我不敢下手……以後遇到的每個人,她們也只不過是因為某點像你而已,你可以說我荒唐可以認為我是在找借口,可事實上,我就是靠著這些可憐的熟悉感熬過來的,但我從來沒有將別人真正當做過你,也不會再將你當做別人,于我而言,除了你,這世上再無其他女子了,阿玉,你明白嗎。」
玉琢咬唇,他熾熱而淒然的話語任誰也無法忽視,他以前那樣讓她絕望,他說的越深刻,越讓她覺得悲哀。
以前她是錦玉的影子,而這十年間,錦玉卻反過來做了她的影子,按理說,她應該為這種逆襲感到高興。
可心里只有濃濃的悲哀。
為什麼要在她死後他才明白這些呢,為什麼要讓她遇到這種感情呢?
愛情明明是讓人幸福的東西,為什麼到了她這里,卻如此多舛,她只覺得身心俱疲。
她看著玄華,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玄華緩了好一會兒,才斂去眼中的痛苦。
他看著她,堅定的說道︰「明日,明日我就下旨將她們指配出去,至于錦玉,」他現在念出這個名字,就覺得如鯁在喉︰「牧往國已來了人,我會即刻準了他們的請求,她會嫁去那邊,以後你便再也不會看見她了。」
玉琢欲言又止,想到錦玉那樣巧如舌簧的人,所說的真相又有幾人不信。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發生過了,天意如此還是天意戲人,她心中充滿了無力感,最終只勉強說道︰「放知香她們出宮吧,她們不過是當年的我,不要誤她們一生。」
玄華心中一痛,她的話讓他堵的慌,卻無資格反駁,手中微微晃了晃,頹敗的叫了聲︰「阿玉。」
玉琢想掙月兌手臂,只一動,玄華便輕嘶了一聲。
低頭一看,只見他手上拇指外側處有一大塊破了皮,傷的較深,里面的紅肉清晰可見,本就紅腫,因剛剛的發力,復又冒出血珠來,看著有些猙獰。
曹得安就在門外靜候著,此時忙從身旁的小林子手中端過藥盅走進去,小心的說道︰「皇上,這傷口不能再耽誤了,藥都調制好了,給您敷上吧。」
從那日在東閣傷了手後,只讓蕭炎給簡單處理了下,平日里也不怎麼上藥。
每回勸的時候,他都心浮氣躁的不讓人多言,今日冬貴人把藥都調制好了,端了過去,誰料一看見她,他更是臉色忽變,甚至都沒理冬貴人,便直奔擁玉宮而來。
曹得安只得接過藥盅,緊隨在後,只希望能找個合適的機會給上好藥,這幾日,皇上執筆持筷都頗不得力。
玄華松開手,看著玉琢,玉琢掃了一眼,很快移開目光。
玄華苦笑,想多留一會兒,便說道︰「好。」
曹得安忙命喜元喜春拿了軟墊來,伺候著給傷口上藥。
藥粉調制的稀稠得當,小心的敷上薄薄一層,再用細布包裹嚴實,不一會兒,傷口處便傳來涼意,緩解了之前的疼痛,而藥粉本身帶著點淡淡的香味,縈繞鼻端,隱生誘惑。
玄華一度精神緊繃,直到這時,才覺出身心的困乏來,又不想走,見玉琢不看自己,只得自己主動開口︰「阿玉,我乏的很,坐一會兒再走可好?」
玉琢心頭也亂,他到底是皇帝,何曾這樣低聲下氣過,她之前不管不顧,可眼下當著下人的面,她也不好說格外說什麼,只冷淡應道︰「隨你。」
玄華斜靠在墊了軟枕的檀木椅上,一手支著頭,原本只是想坐一會兒的,可實在太累,前幾日晝夜未眠,這幾日又總是倉皇不堪,陡然得了機會,能在她身旁坐下來,不必擔心見不著,心里不自覺的微微放松下來,不一會兒,竟抵不住乏意,緩緩閉上了眼楮。
曹得安松了口氣,可算是能睡上一會兒了。
他靜候了一會兒,估模著皇帝睡的較沉了,便打了個手勢,預備讓喜元等人手腳放輕點退出去。
誰知才剛剛一動,玄華卻猛的睜開眼楮,眼神陰翳︰「這藥誰調配的?」
曹得安一驚,正要答話,看向皇帝時,這才覺得有些不對。
作者有話要說︰一更君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