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息一天,和劉少堂、柳大寬、馬六指都見了面,三家
分別先後看了騾子、馬車,都沒啥毛病,缺損,放心了,各自拿著劉學林買來的洋貨——暖水瓶,說句客氣話,回家向婆子炫耀去。
沾大光哩!
歇息了一天又一上午,劉學林的乏勁兒徹底緩過來,利用在家窩著空閑,收拾了鐮刀,鋤頭之類農具,修整的趁手著哩。然後,和爹計劃計劃先收哪塊地,後整哪塊地,下午,全家拿著籮筐,挑子啥的,前前後後,下地收玉蜀黍。
玉蜀黍地,有的人家,慌著接茬吃哩,就早早從半熟棒子采摘,這時候,卻輕松哩,剩余的棒子,一天就掰完了。
婆子和爹,前邊掰;兩個孩子,一個七歲,一個六歲,搖擺著,扶起濕漉漉玉蜀黍,不顧身上沾水,拽下匍匐地上的玉米棒,扔到堆里。劉學林拾到筐里,管外挑,倒在路邊高地,等馬車得空,拉家里,三家輪流用哩。
村外地塊,多數人家,日子簡單,也高興著,辛苦了八十來天,風調雨順,蟲害也少,有了足夠的收獲,意味著到來年五月,一家有了嚼用,肚里不餓,心里不慌,日子就有過頭哩。
所以,地頭田坎,洋溢著各自的高興,活路做的,越發上緊。
劉學林也是緊著收了玉米棒,割了玉米稈,鋤頭挖出玉米稈根,運到地頭,曬干了,好閑暇拉回家燒飯用。
然後開始等著三家輪流騾子拉犁耕地,小塊地等不及,就和爹翻地,婆子和孩子在後邊,鋤頭鋤地,然後耙地,耬子種麥。
這次種麥,村鄰又發現劉學林家有了稀罕事︰雖是三腿耬子,卻下了兩行麥子種,恁日怪哩!
有人問,劉學林只笑不吭,自顧自搖耬子,吆喝著騾子前走。于是,眾人完活回家,都要拐個彎,看看劉學林又要鼓搗出啥新鮮花招哩。
尤其是有心人,這次犁地,耙地,都留了一大塊好地,深犁地,細耕地,好跟著劉學林做種大煙用。
都沒有經驗,問了劉學林幾次,人家笑著不說,自家也只有勤看著,好有樣學樣,比葫蘆畫瓢哩。這事誰家也不是傻瓜,把自家秘密,白白告訴你?
好在這事,不是被窩里事情,你再掩藏,也躲不過種地好手毒辣的眼珠子!
一家看出門道,自家想一想其中道理,趕緊回去,把剩余的地塊,也三行改作兩行,多留出地塊,大煙苗好通風生長哩!
多數人家,並不在意︰去年劉學林就是這樣種哩,咱為啥不能?一畝地,還能多出三成產量哩,那得多少銀子?幾口人飯食哩!
舍不得。
大家地里活,都消停了,劉學林家里,還在收著牛膝,地黃,忙碌不止。
有幾個,眼氣人家不閑著,就訕訕地過來,蹲在地頭,受著寒露後的涼風畫出的青紫臉,說幾句沒有鹽味的話,東拉西扯,剝土歸置中,把人家的小地黃根,小牛膝條,塞到褲腰,褲腳,藏了,下到地里做種,來年自己也能種哩!
劉學林家人看見了,只當沒有瞧著,埋頭干活。
鄉里鄉親的,事不能做絕哩。
人家走了,還要謝人家幫著干的活,再送幾根像樣的地黃,或者牛膝。
反正尾巴部分,價錢也就幾文的事。
過了幾年,多數人家,都種上了,地里地黃、牛膝,佔了村里秋季莊稼一半時候,村里村外,半空全彌漫著這些藥香味,這些尾巴,就顯出威力了。這是後話,不提。
劉學林婆子在後面,看著漢子恁能做活,手腳利索,鋤頭下去,均均勻勻,一氣干著,從來不知道累。瞧著,瞧著,往往走了神,眼前都是漢子身影,在眼珠里晃著。
「他嬸嬸哩,漢子不是給你挖地,你眼珠子瞪瞪的,莫不是叫俺給你喊來挖挖哩?」鄰居劉家全嫂子,俏眼俏眉地,擠弄著。
婆子吃這一說,嚇唬醒來,兩腮飛紅,「嫂子,你不知男人……」猛醒悟自己痴迷,忙掐口,「嫂子,你那鞋子面,繡的恁好看……」
「嘻嘻——弟妹子,嫂子黃水比你早喝兩年,俺家家全,腰別看比學林弟粗,可論活路,還是學林老道哩,不知一晚上,俺兄弟給弟妹挖幾遭哩嘻嘻——嘻嘻——」胸口,鑽進母雞哩,忽閃忽閃,亂抖動。
幾遭?日子好了,哪天沒有三五遭,俺那地塊閑不得哩,這腰,見天疼哩。
可不是,以前窮的吃不上時候,地里活再死命跟著漢子受累,這腰沒見得疼過。現在日子好過了,腰沒有福氣,先窩里造反哩?
听著嫂子開著鍋里下肉的玩笑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胯里癢騷騷的,腰疼不覺好了些。
心里卻想著,怪不得有了錢的人家,三個老婆五個娘們的家里娶,何況自己漢子的威猛,自己有著外人不知道的親切感受?
「嫂子,光听你說的好听,是不是家全哥,天天灌黃湯多著哩?」
「啥黃湯?白水也沒有。你看他,圈里豬,只見膘,不見真本事哩。上你身上,還沒有公雞待的時候長哩,就喘不過氣哩,哪有俺學林弟,挖地黃恁持久哩。」
兩眼 著前邊干活的人,不住地冒火,「弟妹子哩,俺瞧學林蹲下去,褲襠都快撐爛了,閑著也是閑著,弟妹子這臉色,近來蠟黃蠟黃,是不是那個事多了,撐不住哩。有啥忙哩,嫂子干閑著也不是個事,咱們鄰居哩,肥水可不能流到外人田哩是不是弟妹子……」
劉學林婆子嘴里嗯嗯啊啊應付著,心里可打起來小算盤︰自己才二十三,就禁不住漢子見天折騰,要是早死了,倆孩咋辦?再說,漢子對自己,也沒有貳心哩,總不能叫漢子東西,放著現成的坑不戳,去戳身邊這個見不得男人就騷的哩?
自家爹,有兩個婆子,一個大娘,一個二娘,成天兩人暗戰,爭著爹去她們屋里睡,她們倒是日見白女敕,爹卻日見臉色消瘦哩。
不過,看著鄰家嫂子,兩眼 男人鉤鉤樣,婆子也自心驚,暗暗想著自己的主意。
不等寒露結束,地里的活,都收拾利落︰玉蜀黍棒子,都堆到閣樓上,等干了,寒冬臘月出不了門,再一個個剝籽粒哩;牛膝,按大小、長短、粗細,分成把地捆好,掛在屋檐下,風干了,才能賣;地黃,還得龍黃烘干,好賣錢去。
現在,劉學林正在裝大筐里,一個個分層碼密實了,苫著破被子,下面架上碗里盛著的龍黃,點著,冷幽幽的藍光閃爍,刺鼻的味道傳開了。
破布蒙嚴實,不讓龍黃味跑掉,兩天兩夜,就算燻好了。
把干活用的家什收拾回小西屋,等冬閑,再仔細整治,修補缺損哩,鐵銹哩……
家里農活少了,婆子咋覺得漢子,在自己肚皮上的忙碌,更凶猛哩︰這樣下去,自己這兩片肉,怕是享受不了這個福氣哩!
得想想辦法。望著自己下邊瀝瀝啦啦不止,白帶不斷,婆子掰開看了,嘆口氣,提上褲子,系上布帶子,扭著褲腰,見沒有啥漏洞了,慢慢走出茅廁。
劉學林招呼兩個孩子,去西頭他老舅家識字,看著蹦蹦跳跳兩個活潑身影,劉學林越發覺得,自己肩膀,得有更多擔當才行。
把半干牛膝賣給叔藥店,按行情,二百七十八斤粗、長的,給了二兩七銀子;五百四十六斤中等的貨色,給了三兩二;三等牛膝,劉學林留下一半做種,來年種,一半三百二十斤,給了一兩四。三樣牛膝加起來,七兩三錢銀子。
這是三畝好地收獲,超過八畝半玉蜀黍。
辛勤,總算沒有白付出哩。
沒明沒夜,累了,跪在地上做,爬在地上做,土地爺,不肯虧待苦心人哩!
劉學林爹,捧著孩子拿回來的銀子,顛顛地,跪到蒙滿灰塵的祖宗牌位前,「蒼天哩,俺……俺……俺活了這把年紀,總算見過自家真銀子哩啊哈—— —— —— ——」當地磕了三個響頭,鼻一把,淚一把站起來,劉學林忙上前扶著。
「沒,沒事,爹還舍不得進棺材哩!」老漢站穩,攥著八塊銀元,顛顛地回去,把銀子藏好,鎖在空落了二十六年的空箱子里。
老漢,安心地睡了個好覺,連一貫少不了的一泡大煙癮,竟然也忘了!
劉學林在門外听了爹的鼾聲,放心了。
難得爹有這樣高興,做兒子的,也算對得起爹哩。
婆子接著漢子進屋,難得地主動摟著漢子,撫模著漢子敦實的後背,就這麼貼著,溫存了一會,慢慢給漢子月兌去了布滿汗腥味的、好聞的氣道的布褂!
自己也去了束縛,年輕的身子,墊在漢子寬闊的胸口下,接受漢子的細耕慢種,感受漢子堅硬的反復犁劃,沖插,隨著漢子翻滾,騰升,再陷入無邊的歡樂——只有此時,婆子才真正地享受著,屬于女人的,獨有的,獨到的,那種銘心的滋味……
等地黃燻好,晾干,挑揀等級,分作四等,拳頭大的干貨,屬于一等,最小等級,就是小棗哩,留下,自家當茶喝,雖有苦味,咽下之後,嗓子卻十分舒服哩。
婆子自從開始喝著黑乎乎枯皺地黃茶,漸漸發現自己下邊,不再瀝瀝啦啦,白色粘液也少了——漢子的沖擊次數和強壯,可增加哩——心里暗喜,也就堅持著喝下去了,蠟黃臉色,開始有了紅色。
家里大活做完,已是小雪,大煙在霜降前,種了進去,比去年,多種了三畝。看看年前地里星活計,有爹和婆子,就能應付,劉學林決定,出去拉活哩。
婆子舍不得,一是大冷天,漢子出門,千日難哩,外邊的錢,恁好掙?二是近來剛有點適應漢子的勇猛,咋一離開,床上空落,有些不適應哩。
不過,想想漢子,也是為了全家,還是在臨走前夜,雙手藤條一樣摟著漢子,著實讓漢子過了癮,後來自己泥一般,忍受漢子長風暴雨一波接著一波沖刷︰過後許多年,回憶起來,婆子都止不住笑意盎然,皺紋都舒展著。
半夜漢子起行,婆子**抬不動,歉意地在床上和漢子作別,漢子吹滅了燈,悉悉索索做了飯,吃了,悄悄地,出門了。
婆子的心,也被帶走了。
畢竟冬天了,這回出門,自然寒氣逼人,沒有上次去新鄉,那麼清爽。
劉學林舞動一會胳膊腿,踢騰熱了,在婆子身上,積攢的疲乏離遠了,坐上車幫,披上羊皮襖,攏著手,听著騾子,「——————」蹄聲,好似在和自己說話哩。
星光點點,鬼精靈一樣,在頭頂上黠眼。劉學林思索著今年的活路,看看有沒有啥值得後悔的事項,好彌補彌補。
人活著,不如眼前的牲口哩,只要有人吆喝著,就不缺吃喝哩,人總得打理自己的吃喝吧?
又想到倆孩,跟著自己練了一段拳腳,自己出門,功夫不知丟下不,回來找自己的師傅,有個正經的管束,莊稼人,沒有結實身子骨,去哪兒應付自家地里活路?以後,自己想法調換了薄地,孩子們,有出力地方哩。
坐車上,七想八想,也不知過了多久,迷瞪過來,瞧著騾子,已經走到沁河東大堤了。
下車,牽著騾子過河,水冰冷冰冷,刺的腳,不敢踩著河灘。
忙收攏一把草,幾根枯樹枝,點著了,烘烤腳丫、小腿,干了,也就熱了,拿起燻熱的粗布襪子,套上抓地虎棉鞋,盤上裹腿,熱乎勁,自腳底板,升到胸口。
端著鍋,舀了半鍋河水,架到柴火上,取出料草,喂了騾子嚼著,自己拌了面糊,鍋開了,倒進去,煮了湯,熱熱地喝了,四肢跟著熱乎乎的,起來活動一趟拳腳,出了汗,熬夜的乏勁,也少了不少。
天邊,透出魚白肚子,幾處河灘的鳥兒,幾聲長,幾聲短地鳴叫著,劉學林端著鍋,喂騾子飲水,收拾地上火苗,鐵杴撒了沙子,壓滅了,又澆了一泡熱尿,「呲呲——」冒著白煙,系好褲帶,套上騾子,緊了騾子肚皮綁帶,牽著馬嚼子,一塊上了東大堤,慢慢走上由木欄店,到獲嘉的正路。
傍黑時分,到了新鄉,找著自己熟悉的樹林,解下騾子,讓牠地上打幾個滾,舒坦了,拴了騾子,地上放了草料,水盆,自己到對過馬車店,三文喝碗羊肉湯︰自己帶有干糧,正好兩得哩。
听听幾個吃客閑話,估模著新鄉沒有啥變化,安心了。
回來,鋪上老羊皮襖,蜷縮著,早睡了。
第二天早起,劉學林收拾車馬,檢查車軸,木輪,車廂,然後是騾子轡頭,馬鞍,一應該注意的,都檢查、整理一遍,沒有問題了,喂騾子吃著,自己得空也燒火煮飯,人,騾子吃飽了,離開樹林,上街市找活。
上次留下的勤快,能干,眼界活泛的好名聲,讓劉學林不愁活路,當天,接了三個鋪子小活,掙了六百五十文,自己捎貨,也賺了七百二十文。
順便打听四鄰八鄉,哪個地方啥時候趕集,集市集中地方,腦子記住,要是送貨方向對頭,就勢夾帶貨物,自己也吆喝著買賣一回︰直接進來的貨,價錢自然公道。買貨的農人不是傻瓜,貨比貨,價錢差三文五文哩,天上掉下來的便宜,不沾光,那不是真傻瓜了?
所以,車上捎帶的,一般不用個把時辰,都能賣出去。滯銷的貨物,回去退給鋪子。
不怕次數多,劉學林信用和名氣,漸漸在附近幾個集市哄傳開來,只要見了他的身影,大家一哄而上,又是家家多數需用的,買賣自然順暢。
這樣,新鄉進貨,鄉下買賣,兩頭信用,當然建立起來了哩。
風聲,催著年關近。
眼瞅著,越來越冷,風,越來越大、越多,劉學林趕在臘月前,合計著日子和集市地點,選擇村里行銷的年貨、日常用物,多進了些,扎住陣腳,在趕集攤上買賣,左手進,右手出。拉貨的活兒,接的反而少些。
一直做到年二十六,劉學林決定回家,雖然還有幾個地方,有集可以趕一趕,多掙幾個錢——錢有個止境,多少才是多哩?
所以,趁沒有累倒,趕緊收手為上。
住到店里,好好睡了一下午,又一晚上,把三十四天的辛苦,足足歇息夠。
打著哈欠,去浴池里理發,泡澡,兩文錢,請搓澡師傅,搓的全身紅彤彤的,里外干干淨淨穿上衣物,打算回家。
套上馬車,收拾自己一個半月所用之物,不能用的,扔了。然後劉學林買了兩扇豬,三百五十四斤;十斤熟牛肉,兩個鹵兔子,花了三兩三錢又二百文,又去相熟的鋪子,把預定的貨物裝車,在掌櫃取笑聲中,離開新鄉,直接取道獲嘉,木欄店。
人有喜事,精神勁,自然幫襯著。劉學林大的對賬,核算過三次。這一次出來,拉腳,掙了十四兩三百文。自己做著買賣,辛苦是辛苦,睡一覺,不就沒有了哩?卻是淨落了一百五十五兩五錢,這是隔三岔五把散錢兌換成銀元;散落一袋的銅錢,這是找用的,和拉回來的年貨,不在其內。
美美地「吱——」口酒,辣辣地下肚,一股豪氣沖上來,劉學林想著,日子是有奔頭哩,原來只知道和土地神打交道,兩眼一抹黑,掙個活命口糧。現在能跟著趙公元帥走,多了個謀命的路徑,心里踏實多了。自己不把握好這樣的命,不如找個沒人的背旮旯,撞死去球!
這次做生意,劉學林認識到,自己獨鳥求食,沒有幫手,好多機會,都耽誤了︰家里就五口人,誰也幫不上忙。看來,人口,也是自己發家的大關鍵哩。
集市上,自己不敢離開攤,尿尿,只有尿褲子里︰你敢離地?那貨物就沒主了。東西多了,照看不過來,就有人偷模走,本錢就白送人家了。一雙眼楮,看住車頭,車尾巴貨物,就可能少了,恨不得變作孫悟空,三頭六臂,七頭八眼。
掙不著錢,著急;眼睜睜看著銀子,不能大把撈過來,更容易讓人上火!
這就像要飯的,排仨時辰隊到粥棚,好不容易挨擠到鍋沿了,這才發現,自己空落兩手,沒有拿碗!咋盛飯!恨不得縱身跳到熱鍋里哩!就是月兌掉破褲衩,也盛不了米粥哩!
里外就自己一把手,一木不成林,好漢還得三個幫手,劉學林這次經歷,總結自己現在,最欠缺的,最緊要的,是人丁不旺哩!
嗨,這個可比不得莊稼哩,撒上種,等倆月,就有哩!
嚼兩口肉,吃的沒滋沒味,跳下車,吼兩嗓子懷梆子,「秦瓊離了瓦崗寨,四下投奔無著處——」
吼了兩句,也覺得沒情趣,這事,都是胯里鬧的!頓住,索性也不停下歇息,和騾子一道,拉著車,頂著刺骨寒風,連夜趕回家。
天微亮的時候,劉學林跌跌撞撞,和騾子大喘氣停到門口。一是,劉學林認為,拉這麼一車東西回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是沒人知道;二是,路上感慨哩。
院里,劉學林爹听見門口啥動靜,隔著門縫瞧,黑咕隆咚,瞧不清,也不敢問,等等,听清好像是自家騾子「呼哧」離,就抖著膽子問,「是學林回來哩……」
好像是回答了「唔……」劉學林爹趕緊打開門,門口「咕咚——」栽跟頭跌進來個人,晃影是孩子,趕緊彎腰模頭,「孩他娘,你……你……快……快……快……快……」
劉學林婆子听見公公哆嗦,忙提上褲子,出了茅廁,「啊呀——」跑過來,褲子落下,差點絆倒,只顧撲上去,「他爹——學林——孩他爹——」模模身子發冷,趕緊和爹拽拖到灶火,燒鍋,坐水,打雞蛋,燒滾,舀瓢缸里水兌了灌幾口,見能灌下,和爹松口氣,轉覺得胯里冷嗖嗖哩,低頭瞧了,「啊呀——」趕緊提褲。
好在公公忙著招呼兒子哩,沒有注意自己露著七刺八橫的黑毛毛。
定下神,拿塊粗布,蘸了熱水,給漢子擦臉,擦著,擦著,漢子睜眼了!
「你,你,你這孩子,嚇死爹哩!」他爹粗手哆嗦著,擰著孩子鼻子。
「爹……孩他爹再喝口哩。」婆子看見,心疼漢子,忙端碗遞到漢子嘴邊,另只手,揉著漢子腿。
老漢瞪了孩子一眼,接過碗,自己小心喂孩子喝。
「啥事趕急,也得顧命哩,那土路,車轍恁深,黑天模地,你瞧得清,騾子可看不清哩……」絮絮叨叨,比孩子娘,還要絮叨。
可不是,別看孩子轉眼就二十六了,咋著還是孩哩!
自己也就這獨苗哩,指望著養老。
公公和兒媳婦忙碌了頓飯功夫,孩子臉色轉過來,不再那麼灰白,攙扶著,劉學林走出灶火間,「爹,俺去吆喝……騾車進來……」
「歇著哩,有爹哩。」
老漢瞅一眼兒媳婦,自己去牽騾子,拉車進院。
婆子再燒鍋熱水,端著一盆,進去給漢子擦洗,和漢子說著分別話,等出來,爹卻在院里呆立哩?
「爹——爹——」
「啊——我,我煙袋哩……」
「爹,這騾子……」
「呵呵,看俺老漢糊涂的!」喜顛顛地解下騾子,牽到院角打滾,滿臉都是紅紅的。
兒媳婦再出來給漢子送飯吃,瞧見了,慌張給漢子端進去,出來,「爹,你,你發燒哩?」
「沒哩。」
「沒哩爹臉咋恁通紅?」
「啊,呵呵……喜事哩,咱家有出頭日子哩,臉能不高興紅哩……呵呵……」
「爹……」兒媳婦本待說一句,公公卻哼著梆子,喂騾子去了。
婆子顧不得多想,上去關上院門,回來招呼漢子吃喝,見漢子大口吃著面條,頭上熱氣騰騰,這下徹底安心了,掉著渾圓的**,又去屋角,從壇子里舀碗酒,給漢子喝了發散寒氣。
安頓漢子睡下,多加床棉絮,看著漢子勻勻地喘息,合上門,出來收拾家里。
「爹……」婆子合門時候,瞥見爹蹣跚著扛啥哩,過去幫著。
「豬肉,恁大?哪來哩爹?」
「孩……身上掉下……下哩。」爹喘息著放到屋里。
「爹說笑哩……」漢子身上咋會掉豬肉,再說,也不是娘們?
「孩在外吃苦,掙來錢買肉,不是孩‘身上掉下’的?」老漢眼圈紅紅的,臉膛紅紅的,粗筋大手哆嗦著抹把臉,抖抖地。
兒媳婦趕忙上去扶著,坐下,「爹,你歇息會,剩余的,俺來卸……」
「白活哩,老了,是孩拖累哩……唉!」
「爹,瞧你說哩,沒有你老掌舵,孩子爹,還不知走哪條路哩。」
「真哩?」
「那可不是真哩,媳婦還會哄爹?」
「呵呵,听兒媳婦這麼一說,俺老漢,即使秋後螞蚱,也要多蹦蹦哩。」
「爹,咱家還等你抱重孫子哩,可不能慌著找俺婆婆哩。」
「中,中哩,有兒媳婦這句話,叫你娘在那頭,多等幾十年,不然,你娘問起家里子孫,俺還不知有啥話,回說哩喲呵呵——親娘哩!」
老漢絮絮叨叨過了,勁兒也緩過來,起身接著和兒媳婦卸車,感嘆兒子能干,家業有希望了……
婆子見漢子買回來恁多肉,可比上次多了十來倍都不止,壓抑著內心高興,能舍得買肉,肯定掙著錢哩。騰出糧缸,把肉用粗鹽粒重重腌上——好在漢子買了少說有百十斤鹽哩。
忙亂一陣,見天亮了,要喊倆孩起來,別懶床哩,不想出門,看見倆孩,一個一個架著姿勢,童子拜觀音,在練功夫哩。一拍腦門,笑了︰真以為孩子還是吃女乃時候,還啥事都不懂哩。
笑眯眯去整治飯食。
說也奇怪,自去年舌忝了六畝地以來,家里啥事都順,漢子又有本事掙錢,家里一下活套起來,婆子還有點不習慣︰像剛才切肉,切了三次,都是指頭長一塊。還是磚頭絆了一顛簸,第四刀才切下巴掌大四兩一塊,真是苦日子過慣了,不知西宮娘娘咋當哩!
自己笑話自己一陣,八個八兩重大白饃,四碗白菜熬肉,擺在案子上,這才想起,還沒有收拾自己,土眉土眼哩,漢子大城市瞧了多少娘們,不知還待見自己不?
忙對著臉盆里水,照看著,左右整齊了自己,抿了半天,頭臉才舒貼。又低頭看看自己胸口,褂子穿了一冬天,邋里邋遢,罩著棉襖,臃腫不堪。想著去換一換,卻又沒有。嘟囔了一句,「咋著都是他婆子,保不成,肉圈也都換了哩!」
自我笑了幾笑,臉色添幾分紅潤,扭身,小娘們也似地邁著輕快腳步,松散腰肢,喊漢子起來吃飯。
「啥?還有銀子……」老漢听孩子說布袋的事,納悶,房屋里哩,孩子的血汗,自己只顧酸楚哩,沒顧上解開看看裝啥哩。
等孩子提溜過來,「嘩啦——」倒出去,老漢眼都直了,只覺得兩眼不夠使喚,咋著也看不清,白花花,銀乎乎一大片,兩手使勁揉揉眼,瞪大了瞧去,雪白夾雜灰白一大堆,高高如山——
「親爹哩啊哈哈——」老漢顫巍巍,晃幾晃,小腿一軟,撲倒銀元跟前,抓著,拍打著,「稀里嘩啦」一片。
婆子默默地走到漢子跟前,「他爹,苦了你哩嗚嗚——」
哭了兩聲,忽然想起啥,揪開懷,把女乃塞到漢子嘴里,使勁摟住漢子頭,恨不得把人,都塞到漢子嘴里。
「爺,咋哩——」外面倆榫,不明所以,跑到屋里,迷瞪。
「孩,沒事哩……」
「乖孫哈哈——你爹有了啊哈哈——」
瞧著平時慈祥的爺爺,滿臉鼻涕眼淚,胸前滿是泥土,大孫上前一步,扶住爺爺,「爺爺,你別慌張哩,沉住氣,是爺爺一直說俺們哩。」
「啊呀乖孫哩,咱家有你爹,咱家有指望哩哈哈——」老漢攬住倆孫,滿眼發光,瞪瞪地。
劉學林見狀,扶住爹肩膀,在後腦勺風池穴,胸前神府穴,揉按拍打,爹的眼神,慢慢不呆滯了。
倆孫趕緊出去,端來水,婆子忙拿塊干淨粗布,在盆里擺了,漢子接過去,給爹擦臉。
「好了哩,好了哩……」老漢囔囔地,說來說去,倆孫見爺爺沒事,掉身稀奇地看著滿地白團團。
「孩,這是銀元哩,你爹血汗換哩。」娘見孩發呆,可憐孩子這麼大,還沒有瞧見過銀子,止不住,淚眼婆娑,怕孩子笑話,趕緊撩起衣襟,擦了。
倆孫呆了會,覺得地上凌亂,蹲下,歸置四下躺著的銀元,叮叮當當,脆生悅耳,十分好玩哩。
老漢攥著孩手,「中哩,中哩,孩,比爹強哩。」
「孩他爹,咱爹大煙泡不抽哩。」
「爹,你……」
「沒事哩,抽它,也是爹沒本事,日子愁哩,就染上了,這不,日子好了,抽它做啥?淨給你們添麻煩哩。」轉眼看著兒媳婦。
「爹,你抽的量不大,想抽,就抽哩。」兒媳婦替爹撲打胸前塵土,拽拽扣子。
「不哩,不哩……」老漢搖搖手,「好日子有了,多活幾年哩。」
劉學林攙扶爹坐下,要把銀子交給爹。
「孩,爹糊涂一輩子,放俺手里,糟踐哩,不如,你當家,你想著咋錢生錢哩。」老漢不知大煙賣了多少錢,但眼前這一堆,估模著,家里就是想不發,怕也擋不住哩︰在孩子手里,運氣有;到自己手里,只是敗家相哩。
「爺爺,娘,一百五十三塊哩。」倆孩收攏了,數清楚,告訴爺爺。
「好好,俺去床上歇息會哩。」老漢折騰了一會,想去床上,靜靜盤算盤算。
多少年了,家里可沒有這麼多進項哩。
劉學林要扶著進去,爹擺擺手,自己蹣跚著,進了里屋。
婆子領著孩子,還裝到布袋哩,交代孩子,「出去,能說不?」
「嗯,不能。」倆孩搖頭。
「對哩,有了錢,是咱自家的事哩,打死,也不能和外人講這事哩。看你爹,累成啥哩!」
事實上,孩子他爹,比以前更健壯哩。婆子她,對自己的漢子,能不清楚?
將才,她喊漢子起來前,可親手模過,漢子睡覺時候,胯間鼓鼓囊囊的本錢哩。
打發孩子,去老舅家念書知禮去,自己和漢子,回屋,接著實地試一試,漢子這五十四天,漢子健壯的地方,看看自己兩片肉稱,能否當得起漢子幾下磨蹭?
窮人家,沒有多大講究。劉學林家兩個大人,暗藏著喜氣,勁頭十足地,預備著過年。倆小小孩,照常去村西頭四老舅,念書,受課,一般寧靜。
劉學林把新鄉帶來的貨物,分分,村里該送的人家,都送了︰幾家頓時,感到劉學林的不同,尤其李大頭自己,最為明顯。
笑眯眯地送出去,李大頭臉色,一下陰沉起來,走腿徐二在後面,不明所以,趕緊小心地肅立一邊,大氣不敢喘息粗了。
大清在時,哪見過這小子直起過腰哩,這才說大清沒了一年,這小子,倒是大方起來,氣色,跟著紅壯哩!
李大頭清楚,一是這劉學林出去了兩趟,不知發了啥橫財;二是種了大煙,雖說大家不清楚他賺了幾塊銀元,憑李大頭聰明,村里只有兩家煙館,大清時候,每年交三十塊稅,自家笑納四百塊,抵得上好地八百畝收入,劉學林僅此一項,該是發家哩,往少里核算,也有二百四五十塊買賣在內,抵得上五百畝地出息!
「 ——」李大頭只覺得牙縫里鑽進了長蟲一般,腮幫子,頓時不自在起來。自家一百五十畝地,一下子,比得上自家三個哩!
這小子不得了哩,才一年光景。以後哩?
李大頭後脊梁出了冷汗。
萬事不可開這樣頭哩!
李大頭呲牙咧嘴,撮會牙花,想不出啥好主意,把這個小子,對自己極大威脅的小子,掐死在胎兒時候。左擰嘴唇,不得主意;右扭嘴角,主意不得。頓時煩躁爹不該早死,留下自己,恁多煩惱,「去,買兩個肘花,一只燒雞,娘哩!」
徐二趕忙點頭哈腰,喜滋滋跑出去,張羅著,陪主人預備喝酒菜……
年里年外,村人生活比較單一,走親串友,富朋窮戚,過法不一樣,大家都活著,沒有人計較碗里飯好飯孬,有沒有油水,能攮飽肚子,才是最關心的哩。
這不,在牆根曬太陽的幾個老漢、婆姨,有一句無一言地閑話。說著說著,說到劉學林,幾個低了聲。
「去年,他家最好過了。」
「那可不是。種大煙,買十來畝地,又去趕腳伕掙大錢。听說車上拉了個財主死了,幾袋銀元沒主了……」
「哪呀。光大煙就這個數不止,」說著伸出十個指頭。
「十個袁大頭?」
「嗤,你見過銀子?再給你個膽子,也說不出來。看看,你腦殼殼有多大數,撐足勁說出來,別怕咬著舌頭哩。」
「一千光洋?」
「一千?你見過錢?十個一千!」
「那財主錢,可比劉學林家多了。他還不算財主哩。」
「以前不算,現在算了。」
「不會吧。你們說得太邪乎了吧。你看他家吃的、穿的?」
「會咬人的狗不叫。別光看面子!」左右打量,看有沒說閑話人,翻嘴過去,自家就不好張口借糧哩︰萬事,人得留一條後路哩。
「人家從小就不凡,比他爹強多了,他爹可是只出不進主呀!」
「那孩子,看人家走路,就是個能人哩。正是能干歲數!」
「那財主家沒人來找?」有個老婆婆,稀里糊涂想了半天,鬧不明白。
「找?去哪找。騾子又不會說話!路上的事,誰清楚?」先前說此話的人,翻眼嗤笑。
「誰有財命,老天爺早就管定著哩。劉學林就是個攥錢的命。你看他的手,多大,倆蒲扇哩!」
「可不是哩,快超你倆了。」
「咱可不行。這年過完了,家里吃的,也沒了後影哩,嗨……」
「你看看人家,一家子又都去地忙刨錢了。咱這老不死的,等老天叫咱去哩……」說著說著,兩眼一紅,「啊——啊——」扯長脖子哭起來。
也沒有人上去勸解。
自家的飯,還沒有著落,省點力氣,得挨過剩下的多半天哩。
確實是。初二,叫倆孩兒早上、晌午分頭把親戚走完,初三就上地整理,準備種大煙。既然村人都明白,也就大大方方,鋤地,耙地,整理。去年限于大煙籽少,種六畝。這回,多數煙籽舍不得賣,就把能澆水的地,都種上,十九畝。本來,他爹擔憂吃的糧,種的地畝不夠。他孩說,去年攢下不少,夠。爹也不大爭論,就由他去了。不過,老爺子抽完一鍋旱煙,那干活的狠勁,比他兒還人來瘋。
話,說起來輕巧;真干的話,十九畝,可不是件愜意的事。所以,干到半晌,婆子回家整治飯食,頓頓都加了咸肉——那是劉學林從新鄉街坊那里學來的。多放一些鹽,把豬肉腌制缸里,放在地窖,整腌了三頭豬——別人家,也猜不透他家飯食。孩子們吃得舒服了,干活也沒有怨言。也沒有請別人,畢竟種大煙,是自家秘密,盡量拖些日子,能不外傳為好。
其他操心的人家,看見劉學林動手了,紛紛跟進,前後十幾家種上了大煙。村里有人心里發熱,可一沒本錢,二沒種子,三不懂咋種,光眼紅人家,只是泥菩薩坐廟里,干著急沒用哩。
李大頭本也有門路種,也有幾十畝好地塊,能挪騰出來哩。他不想出那個名︰反正家里銀子自己這輩子花不完,招那個風頭干啥?
天天一身泥水回來,不怕天冷,燒了大鍋,一家先後洗了,上床睡覺。
累,是累得不行,可心里美著,劉學林還是壓著婆子,把婆子壓的,左扭扭,右顛顛,下邊水干了,漢子才把自己的水,吐出來,澆在婆子蹭的干生生的旱田里。
種大煙,是個細致活,倆孩,也不過去書了,跟著轉磨般,在凍土上,繡花哩,精細地耕作著。
前後干了七天,大人個個腰酸腿疼肚皮都磨出繭子哩,倆孩,倒是因為個子小,越做越精神,比大人還有耐心,喜歡的老漢,笑眯眯地,忍著老腰腿疼,和倆孫,摽勁賽活哩。
鄉鄰瞧見,嘻嘻哈哈,打趣爺孫,老漢也不應,只是自己心里清楚自家情況,越發人來瘋地趕活兒……
撒上麥糠,就算種好大煙了,又閑下來哩。
這是一年最為清閑月份。多數人家,一天減為一頓稀飯,省下糧食,好度過最難過的四五月麥子收之前的日子哩。
剛過完年,約莫著新鄉生意也不大興隆,劉學林收拾了四樣禮物︰一斤干核桃,一斤肉,一斤糖,一斤旱煙絲,兩丈印花粗布,領著倆孩,去拜見自己拳腳師傅。
北街拐到村中央大街,進了丁家胡同,彎過賈家墩,就是魏家館,村里主要拳腳師傅,就在魏家人聚集片哩。
魏社甲六十五有余,八尺大漢,黑面孔,三綹胡須,大胳膊長腿,等閑三五個漢子,到不了跟前。家有四十七八畝地,大致能養活自己,所以,平常就召集幾個年輕人,閑散著練練拳腳,好熬練身子,多活幾年哩。
這時候,正是早起練拳腳好時候,冬練三九,雖是七九節氣,年輕人不是閑著沒事,老漢也睡不著,正好兩下湊合,一塊玩耍。
見了從前徒弟,領著兩個孩子,魏社甲心下自然清楚,心里又喜歡多禮的劉學林,人家一年大節日,總要或多或少,登門拿點東西孝敬,自己總不能托大哩。
當下丟開圍攏的年輕人,迎過來。
「師傅,徒弟給您拜晚年哩。」
「哈哈,學林,年你早拜過哩,老漢可不敢當。來,來,咱們之間可別客氣,這倆……」
劉學林掉過頭來,「孩恁不懂事,還不拜見師傅!」
倆孩站穩了,膝蓋一彎,跪下磕頭。
魏社甲嘴里謙讓著,側身受了三個頭,上去彎腰去扶,一下,沒有扶起來。趕緊去掉輕視,加把力氣,「請師傅答應哩——」
「答應,答應……」魏師傅沒口回應,恁壯實倆孩,哪里去找哩。
倆孩這才站立起來,又給師傅鞠了一躬。
魏社甲兩眼閃爍,左邊大點孩子,敦實憨厚,右邊男孩,清秀活潑……
「師傅,這是俺家不成材孩子,還望師傅……」
「學林哩,當年你可是徒弟中最踏實機靈哩。這倆孩,恐怕,不是俺老魏夸口,要超過你我哩。」
「哪兒哪兒,師傅,嚴實點好。」
「當然哩,經過咱老魏的手,輕易不能棉花條架子哩。來,你們幾個,和這倆孩子過過招——」
「俺們?這小童?」
「咋哩,你們伸手試一試,別站在樹梢上,太高看自己的哩。」
「師傅,俺們可是在您手下兩年多哩……」
「廢話少說,孩,師傅收不收,還看你們這會表現哩。沒有骨氣,俺老魏啊呵呵……」
退到一旁,抄手閑看。
劉學林見狀,不好攔著,也退到一邊,耽著心,怕自家孩子沒有經過實際打斗吃虧哩。
再說,自己教孩子,除了站樁,只有方藏刀勢,把臂攔門,霸王卸甲,白鵝手,白馬翻蹄五種架勢,能應付過來?
不等劉學林細加思量,大半個孩子,兩眼朝上,過來就是二郎踢腿,曹令割鼻,兩孩慌張過後,躲避中,站穩,趁著個低,二孩過去霸王卸甲,撞在肚子上,大半男孩不及防備,踉蹌仰倒。
另外年輕人瞧見不忿,跳躍著蹦過來兩個,雙拳灌耳,丹鳳朝陽,擊向兩個孩子打去。
哥哥見弟弟立功,信心大增,把耍了數千遍的動作使用出來,把臂攔門,霸王卸甲,白鵝手,蹦躍過來的壯漢,旋轉了七旋轉,原地坐下,愣愣怔怔,頭還搖晃不已。
弟弟那邊,也見了真章,自己會的動作,加上自己琢磨的招式,混打了吃兩個饃功夫,一腳蹬在人家腳拐處,「哎喲——噗通——」炸起一陣灰塵。
「好——」叫好聲沒斷,旁觀的幾個年輕人,趕緊捂住嘴巴,後悔不疊。
「哈哈——學林哩,你兩個孩子是來砸場哩,哈哈——把師傅多年老臉都……」
「師傅,慚愧,慚愧,徒弟學您個皮毛,倆孩跟著……」
「哎,學林哩,別謙讓。看見了嗎?平時咋著說,要扎實點,你們還自大!這不,你們沒入門的兄弟,多大一點啊!」
「師傅在上,受徒弟一拜。」倆孩按照爹教導的,規規矩矩,給魏社甲磕頭。
「哈哈,俺老魏撿便宜哩!好,俺收下哩,算是沾了學林光哩。」右手扶一個,左手拉一個,把兩個新徒弟提留高了,左看右看,喜歡的不得了,恁懂事的孩哩,可比前邊收的,討人歡喜。
老年人,誰不愛好個好听話,尤其粗魯人,更是喜愛別人奉承,耳朵多順溜?
當下,哈哈大笑中,受了五樣禮儀,讓兩個新徒弟,跟著一群年輕人歷練。
其中的辛苦,自不必待言,略過不提。
劉學林借著自家用騾子日子,去武德鎮,花了九百文,買了三百斤豆餅,缸里泡了十來天,臭氣燻天,一擔擔挑到大煙地里,溜著秧苗,摻水澆了,當作催肥。
過了幾天,大煙苗,益發黑壯,和別人家發黃蔫的煙苗,明顯長的快,桿子粗。
劉學林琢磨著,春季,正是大家都容易鬧窮季節,外邊的拉腳活和順帶的買賣,先放一邊,趁著這空擋,自己也得熬練熬練筋骨——連續兩季出去扛活,身子骨,才是最大本錢哩。
所以,劉學林隔三差五,也去魏社甲師傅那里,名義上去督促孩子哩,實則自己在那兒,和小年輕一塊摔打摔打,既給師傅捧場了,自己的把式,也增加了不少。
麥子揚花時分,劉學林開始預備收大煙液的活兒。
清晨燦爛的陽光,翻過屋頂烏青的、長滿何首烏的、雜草叢生的瓦片,穿過狹窄又骯髒的胡同土路,然後透過斑駁的樹蔭,曬著劉學林脊梁,暖洋洋的。
劉學林兩手指頭,雖然長年土里勞碌,繭子,皺紋,傷痕,把它們裝扮的十分粗糙,關節突起,卻不失靈巧,上下翻飛中,把小竹耙子,編織成三股叉,方便給大煙松土。
做好四個,挖鍋煙面面,打著火鐮,點燃草捻子,冒出一股青煙,對著吸了兩口,鼻子,嘴巴,冒出三團青煙,籠罩著四方臉盤。微風迎面而來,煙消臉再露出來,繁雜的心情,立即變得清爽明快起來。
家家得有主心骨,清朝沒了,好似主心骨沒有了,亂象開始如屋頂的荒草,繁衍孳生。自己種這大煙,是不是也是一種亂象?劉學林思慮過好多次︰單憑地里的出產,自己絕不會由二兩多銀子,掙到現在地里埋下的,有五千七百九十八塊銀元,四千六百個銅板。這放在前兩年,想都不敢想的事,現在,卻在心里翻滾著,實打實地,沖擊著,自己這一段的內心!
怎麼辦?
劉學林上到屋檐,去取下曬干的干菜葉。放眼看著院外,整個街道,繞在清澈透底的陽光里,有種不真實的清涼和明快,更有說不清的清淨和靜謐。有的只是溫馨和舒緩、寧靜和緩慢,道邊,幾個早起的老漢,老婆,靜靜的站在家門口,聚精會神的享受著這寧靜的時光;還有幾個人聚在一起,小聲地聊著家長理短,談論著左鄰右舍的陳芝麻爛谷事,更有幾位老娘們,拎著裝有青菜的菜籃子,從村外進來,慢慢悠悠地走著,享受著這一天當中難得的寧靜。
燦爛的陽光透過斑駁的雲彩,斜斜的打在斑駁的牆壁上,照出歲月古樸的痕跡,人來人往時的匆匆一瞥,以及匆匆而過的浮光掠影,太多平日里,注意不到房子的點點滴滴。現在兩座房子,外加西邊山牆披廈,勉強夠住,再過兩年,倆孩辦喜事,必須添屋子哩。
還不能盼到這一天,劉學林不知這樣的寧靜,自己一家,還能享受多久哩?
凡是預則立,不預則廢。這是昨天孩子在四舅家學來的。自己該「預備」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