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劉望祖現在呢?他在給王鐵山當打手!
王鐵山自己就夠厲害了,本不用這樣人。可不能總自己在門口攔著吧,瞌睡蟲還要打盹哩;再者說,收來的銅文自己急著要花,要鬧,能不花、不鬧?這錢來得比天上下雨還容易,自己這些年苦哈哈地,該大方大方享受爹娘叫自己來人間這一趟。
花,婆娘肚皮上花,三十來歲,可天天當上新郎了;鬧,大煙館不是光給別人開的,老子也能去,騰雲駕霧——那雲,有嫦娥仙女,唱著梆子花鼓;那霧,堆滿真金白銀,遍地亂扔……好不快活。
噗,一桿,五百銅錢。噗,再來一桿,五百銅錢……
劉望祖等王鐵山兩癮過足啥時候想起來了,從收來的銅錢堆里,呲牙抽氣,朝銅錢咬兩口喊聲爹,扔來兩個銅文,才能買面買米回家讓老婆孩子有嚼用的。
所以,劉文在那東張西望時候,劉秀秀娘倆忍餓等爹呢。難怪劉文尋不著人。
蟲災過了,村人垂頭喪氣思量自家咋度春荒,土匪開始行動了。這年月,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人口就這些,你搶多了,我就要少,那還了得,與其小民自己有吃的,哪比自己吃用強?想通了這個理,有的土匪提前來了。
挨村挨戶,幾遍搶,幾遍搜刮,村民都瘦了一圈,有幾個干脆拼了命,反正餓死前,想拉個墊背的……
村村沒人管,各家自想各自辦法。
劉學林家遭了三批土匪。第一批來時,天蒙蒙亮, …… ……村西亂響。劉學林反應過來了,趕緊把大人叫醒,往地窖里轉移東西。鄰居家門響,自己家也響了。劉學林裝作迷瞪樣子迎上去,「咋啦?」
「咋啦?搶哩!」推開他往里闖。他趕緊叫住婆子她們看管孩子,他在旁守著。這批土匪還算客氣,把灶房、屋里能看見的糧食、衣服用著的,扔到車上。問劉學林,「你家錢藏哪里了?」劉學林?*???ち艘還髯櫻?耪秸街缸盼鶯蟛癲荻選R桓魴『 ?グ搶?隼矗?米挪及?? 說莞?蛩?耐練恕M練說嗔說啵?白擼包br />
第二批土匪是正吃晌午飯進村的。來到劉學林家,門敞開著,劉學林端碗紅薯葉煮野菜,里邊幾粒米,也能查清。看到土匪進門,趕緊接著,「來啦,各位爺,吃碗?」
土匪也餓,可聞著餿味,滿臉厭惡搖著頭走遠了。這家看房子有幾座,從吃的飯看,家底可不咋著。站到門口,「拿錢!拿糧!」
「爺,您看,碗里就這幾顆。這春才開始哩。」
「別嗦。兩斗,你拿不拿?」
「哎呀,爺哎,您不要命哩。剛才糧都讓前邊爺……」
「我們不管。一斗半。再嗦……」
「爺,您來看。」劉學林把土匪領到偏房,糧圈、缸、布袋,都是空的,落滿灰塵。劉學林故意裝著慌張,擠了土匪一膀,土匪頭臉被蜘蛛網一下糊滿了,趕緊抹了一把。「晦氣,快點,裝一斗。一斗總有吧?」
劉學林彎腰作揖,「積德哩爺。我就是不吃,也要給您一斗。」
吭哧半天,才東拼西湊一斗雜糧,土匪氣哼哼走了。
婆子們捏了一把汗,土匪沒有注意到三個婆子是劉學林一個的。假如看到,恐怕不是一斗事了。略過不提。
第三批是半下午來的,四五十人,東吆喝西攆人,抓來七八十號街鄰,還有幾個抓到堆里了,又從後跑了,氣得土匪要開槍。剩余的人趕緊勸說,鬧哄哄,土匪也就順坡下驢。土匪也很直接,凡在場的,每人一石麥子。交了,走人;不交,頭別要了。一听這,大家伙都嚷嚷,幾個小腳娘們上去和他們送命,「不要了,干脆你們把我抵一石糧妥了……」
土匪一看這陣勢,呸,七老八十的老逼,豬都不啃,讓老子享用,美死你哩。幾槍托掄起來,老娘們可受不了了,一個個娘呀爹呀喊起來。
後邊的爺們听見,血性發作起來,他娘的,老子合該是受你們騎的?搶了兩茬了,啥時是個頭哩。拼了……幾個身強力壯領頭沖,打倒十來個,其余歪瓜裂棗也跟上來。眾人抱著必死之心,反過來把土匪打得七葷八素,喊爹喊娘,只恨爹娘少預備了兩條腿,跑了,還把從別的家別的村搶來的幾車東西,丟下來。
這一下,眾人都高興了,女乃女乃的,從來都是受氣哩,今兒個倒是得到孝敬了。大家分了,李德全還撿到一桿鳥槍。剩余的騾馬車,沒人願意要,怕土匪找後賬。商量不下,有人主張,騾馬殺了分,車劈成燒材分……
村人這一舉動,在土匪中出了名,嚇得幾個月,沒有土匪敢來司馬農村搶劫的。
村里也因此安寧了一段。
附近鬧土匪,一部分是真心當土匪,在家也是餓死,膽子大,本著先快活幾天,死了也值了,他們都有點功夫在身。一部分是農閑去干幾天,忙了回家接著種地,不願結下死冤仇。有的是破落戶,走投無路,無奈何走這條路,混著唄,他們要力氣沒有,耍賴皮充老虎,不是不頂事不是?所以土匪真能唬住村民的,一是人多,二是有幾桿鳥槍鳥炮,三是村民沒個領頭的敢拼命,都是自私僥幸保全自家哩。不然的話,司馬農三四千人,哪能容得下他們橫行?就像王鐵山在街里耍橫,隨便有個硬氣的站出來,那王鐵山還不是過街老鼠,橫行不?替村人內心想法、冤屈說明一下。
不過,前兩撥土匪,在村里危害也不小︰各色糧食拉走二十六馬車,捎帶三十三匹大牲口,二十一輛大車;銅錢、銅元、銀元之類村民估計有兩車——那兒好多土匪圍著。死人十五口,胳膊腿腰傷著人不知多少;土匪死三人,傷的也不清楚……好幾家大戶,動了元氣;連李大頭家,二老婆看見人多,嚇得尿褲,抖抖索索指著,也挖出兩麻袋銀元,最多。村人這才感嘆,李家三輩,作孽不少,現世報哩。
劉學林發現,住在村人家多的地方,被搶的輕,臨寨牆和散落戶,往往最重,也易死傷。暗自慶幸,自家換了宅。西鄰居劉三家,軋棉花,開油坊,堂屋六家,三處房產相連,三十二口,土匪不敢進院,只是客氣地要糧要錢,劉家拿出五斗麥一兩銀子算完事。所以,劉學林覺得,人口多,男丁有本事才行。
另外,土匪好像對村里名聲好的人家,也不敢造次,都是討要,沒有用強。劉學林自思,自家還不如,還得想法,才能在村里站穩腳跟。
列國大亂,顧全自家活命不容易,發展更難籌措,可還是有些人家,如魚得水,活得自在,不僅活下來,家族同步得到發展。從蘇秦到孔子,劉學林自認為學不來,自己沒有那些條件,目前只是勉強溫飽,人口、家底、財力、自己想法,都沒有那麼高,自家過好就行。打祖上算起,自家祖墳上就沒有那棵蒿,別說柳樹了!也就沒有出過秀才,走出司馬農。看看村里富戶,有幾家頓頓白面魚肉哩?他們比長工吃的還不如!
亂世出莽雄,現在土匪鬧騰的歡,正像春秋開始諸侯國之間,你爭我奪,不過附近的土匪,成不了大氣候︰多的,上百人,少的三五十個,沁河、黃河之間,這麼大地方,幾股人,還不是河里撒辣椒面?瓦崗寨還得佔山為王,附近焦作倒是有山,可听說離村七八十里,威脅不到。土匪佔住黃河灘,四面沒有凶險依靠,不過是群烏合之徒,長久不了。大清朝滅了,書上寫的,禍亂一起,沒個五六十年,真命天子平定亂兆登基就不可能,自己也不能等它個五六十年再活命吧?想著想著,自己先笑了。
「有啥屁吃,自個笑滴滴的?」
劉學林抬頭,「呦,嫂子來了!快屋里坐。」
「院里寬敞,出氣還勻點。」
「嫂子,我可沒有對不起你的。咋火氣這麼大?是不是哥哥昨晚……」
「妹子,你仨都降不住一個槍頭!看來還得叫姐這個金剛盆出把力哩。」
妯娌仨剛迎出來,听見她們嫂子開玩笑,婆子就笑哈哈接上茬了,「我說今兒個早上麻雀嘰嘰喳喳,以為黃鼠狼咬雞呢,叫我拿著燒火棍就攆出來,這不,接住嫂子了。給,這燒火棍你用。要是嫌短,俺家門後還有木杴把,鋤頭把,學林昨兒個剛擦干淨。」
「哎呀,妹子,看把你逼嘴伶俐哩。仨人伙用一根長雞雞,閑得你那逼現眼磨癢哩。」
幾個妯娌,你嘻嘻我哈哈,拿學林打趣,劉學林就站不住了,訕訕搭腔出去了。
四老舅在院里曬日頭,別人說是曬著日頭逮虱子,神仙不換的享受。他說是曬肚皮,免得肚里書霉變嘍。一輩子除了書、說書,啥也不會,連腳也得老妗伺候了,才知道該洗。一次做飯,老妗上茅廁,叫他看鍋。他就站在火邊。停了會,老妗慌慌張張解完手,邊提褲邊問,「看好鍋了。」
「看著哩。」
「鍋淤鍋了沒?」
「啊……」老妗小腳趕緊捯飭到灶火,鍋在,鍋里飯都流到鍋外了。惱火他,他還句句有理,「叫看鍋,鍋又沒跑沒丟,飯跑了,你又不是叫看飯……」
村里人都知道他「迂」。幸虧有幾十畝地,平時教幾個小孩子掙幾文,老妗會操持,沒有孩子拖累,日子倒也過得去。日常事情,老妗不麻煩他,若是麻煩他一次,他能給添一堆麻煩,叫你氣也不是,哭也不是,總不能打他,或者休了他?這是老妗明事理地方,換個胡攪蠻纏婆子,你看四老舅,還能這麼悠閑?
「學林來了。」劉學林沒吭聲,閉眼曬日頭的四老舅先問候起來。
「四老舅,好長時間沒顧得上瞧你,這不,給你帶點自己打的魚,讓您喝點酒。」
「破費,破費,里邊請……」四老舅肅身作揖。劉學林見慣不怪,不客套地給老妗打招呼。
老妗笑吟吟地拉住手,「老外甥,忙啥哩,也不打個照面。你看,一天我到門口瞅你幾回。」
四老舅看似糊涂、迂腐,那是對人哩。村人,他是敬而遠之,故意拽一些書里話,擠兌人家听不懂,若書人在旁邊,可會听出深情淺意來。換做書人,他瞧得起,話是和藹而平易,不說句句箴言,那也要有咀嚼味長的話語告誡。
倘若一般書人,他則閉口藏拙,「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來。所以這一段村里風風雨雨,沒有人敢上門尋事。
連土匪得知是「李聖人」家,也乖乖繞過,不敢打擾,鄰居跟著沾光,不受糟踐。
如此一來,村人敬若神靈,才明白尊重「李聖人」。誰家能得到他點撥一兩句,天大難事,也不會過不去這個坎。
本地風俗,外甥是舅舅家的狗。意氣,見啥拿啥,想要啥隨便啥,舅舅家人絕對不阻止,狗能跟主人見外氣?
舅甥倆坐下,老妗上菜上酒上飯,一邊忙碌不提。劉學林把進來自己的困惑、想法,一言一語告訴老舅。
四老舅酌口酒,咂咂味,「你這酒,好像不是咱村的?」
「可不是哩。這是去年到開封那回,從騾馬店順回來,一直藏著。這不,就這一甕。當時住店里,听那老板吹牛,說他家酒,整個黃河兩岸,沒有一家能勝過他的。平時我也不咋喝酒,那天偏偏有個 勁,一喝,可不是哩,喝下去,五髒六腑都舒貼,而且那勁鼓得也足。那天幸虧有土匪,顧不上邪心。臨跑又返回廚房踅模了它,才不後悔哩。」
他四老舅拿筷子敲他一下,「這孩子,笑你舅哩。」
按他四老舅說法,現下和春秋列國不同,那是亂世,諸侯有主,互相吞並,土地不歸小民;現在是創世,天下無主,百姓有地,小民只要安穩,主們出現爭奪,還要緩沖一段。按說眼前是最好日子,無地交租,有地沒稅費,所以小民百姓,居家過日子,也得看時世,站得高,看得遠,也看得準。大清是滿族建朝,滿族人少,享受貳佰多年,氣數完了,不怕找後賬。宋、元、明、清,宋是漢人元是族少人,明是漢人,清是族少人,一多一少輪流坐江山,按順序,下邊該人多的漢人立朝,就是不知是何方何姓何人氏了。
明朱朝,距離比列國近,處世就近不就遠。開國聖明有高人指點,「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讓他左右逢源,前後有據。咱村,跟這差不多。「高築牆」,你做到了,換了宅基,說明你暗合前人。「廣積糧」,不知你開始了沒?亂世,命不主貴,就是都缺吃,有了糧,急事慢事都可辦的。「緩稱王」可不是叫你謀取天下造反哩,而是不生怨、不結仇、不露富,再者你男孩女孩俱全,何不結親上,早做後手?至于你說生財,你做的比我在行,我這書生就不摻合了吧。要不,你借我幾百兩?
恰好老妗端湯進來,听老伴後半句話,笑說,「給外甥借銀子,莫不成去逃荒?」
說得大家都哈哈笑,把劉學林內心震驚也給掩蓋了︰這老舅,真神了!自家有錢,爛在肚子里,可沒有給別人說過。坐家不出門,別人家的秘密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老舅見識從哪兒來哩?
敢情不是外人嘴里說出,不然的話,劉學林在村里就裝不成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