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林這回去焦作。m以前沒去過,卻听柳瘸子神吹過。
順著一條窄窄的土路,馬車吱嘎吱嘎晃悠著,朝北過了沁河。沁河比黃河小得多,好像哪個婆娘的破腰帶隨便盤著,彎彎曲曲向東流去。車 轆淹沒不到一半,騾子好久沒過水了, 叫著不肯過河。劉學林下來拽扯著,拉牠過去。趟到多半,這騾子低頭要喝水,也就松手隨牠了。
嘩啦,嘩啦,車 轆碾著沙灘,上了岸。岸頭有兩座低矮的草苫棚,听見動靜,棚里出來個老漢,說不清多大年紀,迷糊著眼看。劉學林吆喝住馬車,作了個揖,攀交情,「大叔,你忙啊。」
「嘿吆,受不起,受不起。這位兄弟,坐會?」
「不打攪的話,歇會。」掏出煙袋,遞過去,「抽口?」
「不敢,大兄弟自便。你這是上哪?」
「哪能去哪哩?混飯吃哩。」劉學林謹守「逢人只說三分話」柳瘸子過去反復交代的話。
「大兄弟,不怕笑話。老漢在這渡口,呆了四十五年只多不少,來來往往客官眼瞅的不下幾千幾萬。這兒東走,是木欄店;往西,武德鎮;往北,焦作。看你的行囊、車架,不外乎焦字頭上行一程哩。」
劉學林暗驚,對付這些老江湖,自己還真是個雛鳥哩。當下作揖,「失敬,失敬!」
「嗨呀大兄弟,你不常出門,心府倒是深藏哩。話音沉穩,底氣十足,怕是個練家子哩,別听我這老油嘴胡咧咧。前頭懷慶府距這二十五里不安寧,大兄弟路上,要在意哩。」
嘴里說道著,手上卻一點不慢,說著說著,拿過泡好的茶,倒一碗。
劉學林接過,作個揖,喝了口,「正要請您指教。」
「這條路,折向正北,前走三里,是小東。過去北偏東路,是懷慶府,正北,是博愛,再走三個時辰,就到焦作南大口。大兄弟,你得走多半天哩。」
劉學林抱拳謝了,「請教貴姓?」
老漢哈哈大笑,「渡口老頭罷了。見面就是個緣分。看你相貌,不是秦瓊賣馬之輩。有機會,咱兄弟再見就是了。」
劉學林要付茶錢,老漢搖搖手,「別見外。你現在還沒有利是,等發了,再付吧!」
劉學林作揖告別,迤邐而行。路上所見村莊,都小。大的幾百人,小的,二三十人。房屋高高矮矮,沒有看見很像樣的。走了半天,很少見到人,即使地有,也只是遠遠看見哩。稀稀拉拉,秧苗長的細弱,不用辨別,根本不算好地塊。
稀稀拉拉走了一陣,看來,渡口老人說的沒錯。抬頭望望天色不早,見路邊有個小村,一眼望到街頭,就停下借宿。好說歹說,才在村東頭借到同意住一夜人家。
把馬車牽進院里,解下騾,讓牠打兩個滾, 叫幾聲,響幾個鼻,拴在大樹干上,車上拿下盆,給騾先飲水,這才消停。
打量院子,空地很大,三面房,舊了,兩面樣子敗壞,沒有住人。幾棵大樹,郁郁蒼蒼,遮蓋大半院落,看來,這家人以前是大家戶哩。
主人見劉學林閑看,就從竹布簾後走出招呼,「來,來,坐!」
劉學林見人家客氣,也大大方方作揖謙讓,石板前坐下。出來個老婆子端著茶盤,擺放兩盞細瓷杯。劉學林趕緊站起,口里客氣,兩手作揖。那婆子笑笑,「沒啥招待哩,」進去了。
主人見劉學林說話恭謹,心里高興,愈發客氣,請教姓名,籍貫,劉學林也客氣地來往。從主人話里,劉學林知道人家姓高,高翔展,祖居此地,三十二代,現年四十有四。到他爹輩,因爭地打十二年官司,贏了,也跟著敗落了。搖頭苦笑。
劉學林越發敬重,稱之「大哥」,仗著多少識字,肚里有點干貨,話語不膽怯。言語之間,倆人不覺拽著文詞,談談列國,三國,眼下世道,見識相近,意氣相投,不覺相識恨晚。劉學林遂跟著走進高姓書房。
「弟台,請看。」劉學林張眼環顧,啊呀,比四老舅書多的多哩。滿屋牆壁都是擺著書,大大小小,厚厚薄薄,黃黃灰灰,眼花繚亂,忙不過來……種種窘態,不一而足︰這是劉學林的短處。
「嗨呀,哥呀。我可只過幾本,頭就大了。哥這些書,你都過?那也不見你頭大呀!」
「書,不會把頭大,而是眼界和胸懷大。」
「把眼撐大,那眼還能看東西?」
「這個眼,不是眼楮的眼,是心眼。看見書里道理,想想世道,把世道和書理對一對,你想法自然有變化;想得多了,頭腦里自然明白多。這樣,你心眼肯定和常人不一樣。看兄弟你面相,你平時必定好動腦子,做法不同于常人,遇到過這些和村人想法不一地方?」
「大哥,你眼能看多遠?」
「兄弟你能看多遠,我也看多遠。」
「哦,這是書理。人眼都一樣,心眼差別大?」
「對哩,對哩。」高翔展擊掌笑起來。
「那哥說的面相,咋能看出我以前的事哩?」
「面由相生,相由心生,心由事生。」看劉學林迷糊,不大懂,高翔展改口說,「你平日做事,想事,都經過心眼。粗魯大漢,眼寬面厚,他不懂動心眼。你呢,眼角有皺紋,眉頭常緊鎖,和年齡不一致;動心眼時,兩眼常盯著一個地方看,眼珠子正,心眼厚道,你必然接濟不少人。不要說你走路、說話,加上你剛才對待騾子一心一意,自自然然,就看出兄弟你比一般莊稼人,會動心眼,心苦志堅,認定了日子方向,一心謀求自家哩,是不是?」
「神了,神了。看來書真有用哩。」劉學林被高翔展說中心事,平日作為,饒是盡量外表藏拙,還是大吃一驚,書人的眼,難道就恁厲害?劉伯溫復活哩!
劉學林搓著手,服氣。
「當然有用,不然,聖人的話語,幾千年了,還管用哩。」高翔展跟著學會用「哩」哩。
劉學林活這麼大,接觸到的書人不過一巴掌,經常能說話的,不過啟蒙的私塾先生、四老舅,他叔充其量算是過書的人;倆孩也是才開始書,平時來往多是種地農人,哪能听到如此雅話?所以听了,分外向往。
當下,兩人倍覺親切︰一個文面書生,「知音」難尋,腦子高高在上,無人欣賞,也是難受;一個飽經日子磨難,又不願稀里糊涂活著,想著日後家業發達,只是黑夜在胡同里模索,黑燈瞎火胡亂撞運氣。當下,兩人各有見識,互取長短,自然,是高翔展說得多劉學林听得多。
高翔展是書來的人生,劉學林是苦干苦做,悟出的人生。高翔展說的,畢竟沒有親身經歷過,遇到腳踏實地,一鋤頭一鋤頭拼出的劉學林,得到了驗證,心下大為高興。越說,越投機,越說,越高興,四甕酒,也就見底了。
不知不覺夜幕掩蓋了兩人的面龐,高翔展才意猶未盡地模模短胡,「走,咱兄弟倆再多喝杯。好多年沒有說過這樣痛快話了!」
劉學林趕緊謙讓,「咋能讓兄長破費!我車上有米有肉……」
「嗨,你行走在外,哪能這樣扭扭捏捏?雖然我房子破敗,家底畢竟還在,所謂‘虎倒威風在’嗎。走,走!」
倆人在另間房坐下,剛才那婆子端盤子過來,四盤干果,布上碗筷,劉學林看著覺得生平未見,畫一般;一會,聞到噴鼻清香,婆子又端盤子進來,擺上四盤菜,清香味更足,順著鼻孔,練功似的,繞到後腦勺,空肚子喝的酒,作為劉學林這壯實漢子,只是小菜;此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肚子不爭氣地嘰哩咕嚕亂叫一氣。高翔展微笑請劉學林先動筷子,待劉學林夾菜吃了,「不知兄弟可口否?」
「啊呀,哥哩,不怕你笑話,自娘胎里出來,恐怕還沒有吃過這樣精致飯菜哩。小戶人家,大塊切菜,粗碗盛飯,有個飽就謝天謝地哩,哪還敢窮講究呀。我說列國里講‘禮樂崩壞’,常常不解,兄弟今日吃了哥這盤菜,才算開了眼界,想這見識,確實是書里得不來的。」
「兄弟能從‘吃’悟到‘理’,看來兄弟胸懷和頭腦,也確實和常見小富農家不一樣。來,來,咱接著踫一杯,算是有緣結識!」
當夜住了一宿,第二天,高翔展見他的騾子頭耷拉著,腿哆嗦,就說,「兄弟,你走不了了。」
「咋啦,這騾子下賤,給牠兩鞭不就走了?」
高翔展不吭聲,上前翻翻騾子眼皮,又撐開嘴聞聞味道,「昨天,這騾是不是喝生水多了?」
「咋天?生水?」
「咋天,來家前,騾子在哪飲的水?」高翔展見兄弟不懂,又問。
「哦,想起來。喝水最多是過沁河,別的地方,是車上裝的水。」
「騾子走一段路,月復內熱,一喝生水,易患絞腸痧,幸虧你沒有急著趕路,不然……」
高翔展掉身進屋,停一會,拿著幾味草藥出來,叫兄弟過去辨認了,到廚房剁碎,架火熬煮,然後添兩瓢玉米面,攪拌幾下,晾了會,叫兄弟端出倒到槽里,騾子聞道味,過來吃了。高翔展讓兄弟牽著,在院子溜達幾圈。劉學林不解,「哥,是不是到外邊叫牠跑跑,散散藥性?」
「按理該如此。」高翔展見兄弟迷糊,就耐心說,「村里大牲口都叫土匪搶走了。大白天,兄弟冒失牽出去,恐怕土匪眼線盯著。」
「啊呀,咱這鬧土匪厲害?」
「可不是。你看我為啥會治?以前我家里尋常也養著十幾頭哩。」高翔展面色惆悵。
「看,叫兄長為難了。」
「唉,過去的不說了。兄弟你由此向北,要格外小心。現在焦作那邊土匪,不叫‘土匪’,叫‘馬匪’,都是騎著騾馬大牲口,跑的快,心性狠辣。這不,別看村小,被劫去當土匪,七八口。鬧得村里壯勞力沒剩下幾個。」
高翔展殷勤地,就著跟前騾子,講了祖上傳下來的養騾子經驗,兩個說累了,高翔展好久沒有耍過拳腳,說的嘴癢,拉著劉學林比劃招式。
一來二往,騰挪折跳,高仰低合,一個傾心相交,一個謙誠好學,一個酒逢知己千杯少,一個相逢恨晚勤琢磨,一個祖傳千年底蘊厚,一個後生奮發圖自強,一個循循善誘似兄長,一個如魚得水賽過江。
兩個你來我往過了幾百招︰高翔展年齡大四十有四,自然不會朝死里打;劉學林二十七歲恰如土里剛萌出的女敕芽,正需要高人指點,所以,兩個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盤旋往復,套路熟悉,直至大汗淋灕,手腳酸軟了,哈哈大笑,收手。
「兄弟哩,多久了,兄長可是沒有這樣開懷哩。」兩人互相攙扶著,過去沖洗。
水流柱中,高翔展透過水簾看著劉學林,皮膚雖黑,好似一座堆積著麥子的小山,水流在上面迸濺,長年累月的干活,把他雕琢的,稜稜角角,山岩般,如此壯實。
相比自己,畢竟書生氣多,骨架顯得秀頎些!
要不是拳腳底子放著,就是小家子氣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