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林在街口守了兩天,拉了幾個短途,人不累,騾也不累。慢慢,他看出點門道。
拉車的,四十往上年齡多,沒有他這青壯的;騾馬都有殘疾,多在腿上;有大車的,沒有車框,獨木板一張鋪底,像他這樣人、騾、車都鮮亮的,獨一份!槍打出頭鳥啊。
他趕緊向旁邊一個年齡大點的挑夫作個揖,請問。挑夫左右看看,才說,「這附近都是土匪地盤,年輕力壯都被抓走了。像你這車,叫土匪看見,鐵定搶走給土匪拉東西。」
「那咋辦?」
「換換吧!」
劉學林心想,這人是自己的,車、騾是三家哩,壞一點,其他倆家還不願意哩,咋辦?抓頭撓耳吧嗒,給煙鍋過不去。看見煙灰,對了。向路邊飯館老板告個客氣,抓把煤灰,朝騾背上抹來抹去,幾下騾子看上去,就不一樣了。又扯下馬料袋一條布片,前後腿,纏了兩個結,看上去腿部有傷。馬車幫上,將平時拉貨存下的木片東捆一塊,西捆一塊,外邊看起來經過修補。他自己地上抓把土,朝臉上抹兩下,走路學旁邊挑夫,腰彎點,腿一撩一撩,干活也不像以前麻利,有氣無力。馬車磨磨蹭蹭,但總不讓貨主著急。這樣十來天,他倒在南門口站住腳跟,一天下來,遠遠近近也有三五趟貨路走。
可是,像在新鄉那樣捎貨賺點額外錢,根本不可能︰這兒貨物,大多是挖煤礦工花銷哩,礦工早出晚歸,散散,守住一個地方,賣不出啥,淨耽誤時候哩。
入秋的天兒,晴的多,溽熱也多,葡萄藤架起院里,擋不了多少熱氣。新新婆子漸漸覺得身子發懶,抬胳膊動腿,也覺得跟拖著磨盤一樣,老不利索。強打精神跟幾個妯娌摽勁納棉鞋,手就是不听話,左外右扭,不成個行,可叫她們笑話哩!上了兩天鞋底,這天縫鞋幫,胃里老是涌氣,咋著換姿勢,也不頂用。
這不,剛回到屋里,想躺躺,胃里又發酸,想嘔吐。強忍著歪床沿,哇,哇,只是干嘔,嘴里酸味直從嗓子眼冒……新婆子听見了,「是不是老三有孕哩?」
「咋,他爹剛走,你想哩?」婆子笑問。
「說正經哩。俺看老三茶不思,飯不想的,跟俺那年肚里有了情形差不離哩!」
「可不是!俺看三姐沒有以前能干哩,」新新新婆子插嘴。
「哦,那你們這一說,俺倒忽略了。走,咱們鬧鬧她去!」婆子領頭走去,遠遠听見嘔聲,急走幾步,「妹子,是不是不舒服?」掀簾子進去。
新新婆子嘔吐勁恰到脖子,聞听聲音,要站,站不起來,「哎呦……」婆子眼疾手快,丟下手里東西,搶步扶住。
「你別逞強,老二,拿盆。」一手扶著坐住。
「心里窩囊,屋里味不好,姐們快出去!」
「你這是喜味,俺盼還盼不來的!」新新新婆子接口。
「哎呦……哈……哈……」一屋子笑聲,連新新婆子也不嘔了,暢著氣笑。
笑夠了,婆子止住擦淚。「咱家,眼看人丁興旺哩。姐妹們加把勁。」
「光咱加勁不行……」新新婆子邊笑邊指著新婆子。
「中,听听她肚子有響動沒有?」新婆子按住新新新婆子,要拽褲腰帶,新新新婆子扯著她手不讓,新新婆子趁機從後邊一揪,白生生兩腿露出來,急得新新新婆子腿想踢蹬,褲腳拴著腳脖子,卻露出毛茸茸、突囊物件,在那一鼓一扭,
三人都不陌生,齊刷刷楞了︰
天爺爺呀,這東西咋真好看!毛茸茸,像新媳婦額前劉海,不稀不稠,隱隱閃出白女敕女敕瓖著的紅縫隙;突囊,婆子手藝最好,蒸出的細籮篩出的大白面饅頭饃,也沒有這圓潤得耐看。
新新婆子憋不住上去小指頭來模,新新新婆子「哦啊」鯉魚翻身,立起來,二人眼里一空,好東西沒了,不禁翻眼掃了新新婆子一眼。新新婆子訕訕往邊靠靠。
新新新婆子光腿站起,很是懊喪,卻發作不得。抬腿要躲,不防褲腳絆住,「啊喲」往新新婆子倒去,婆子趕忙肩膀扛住,手一緊,攬住新新新婆子後腰,「刺啦」,前邊扣子繃開幾個,二人眼前一亮,噯呀,我的祖女乃女乃呦,女敕翹翹兩個小東西,頂著小紅纓纓帽,飄著潤氣,要多爽眼有多爽眼,要多俊俏有多俊俏,要是俺的娃,是這小東西女乃著,那可不美死幾輩輩先人哩?
都有這樣物件,咋咱這腰間,跟她比,差距咋那麼大呢?婆子待她站穩,自己要松手,卻覺得手里膩膩的,潤潤的,說不出的舒服,「哎呦」申吟出來,嚇醒了仨人。
新新新婆子一手護胸,一手提褲紅暈升起,新新婆子心里舒坦月復內順通眼珠兒還瞅,新婆子眼酸酸鼻楚楚只想大哭一場……
婆子先定下神來,摟住新新新婆子,「哎呀,俺娘哩!看俺眼不瞎,給男人娶了這麼如心如意妹妹!」
「可不是。老天爺偏把她送到咱門口,今天叫咱撿便宜了哩!」
「咋哩,你們看夠了?」
「啊,不……」倆人齊看婆子。
「反正咱男人不在家,看就看吧!」
四人亂作一團,嘰嘰嘎嘎笑一會,婆子猛醒道,「壞了,別叫公公、孩子听見了。」
四人這才停止哄鬧,新新新婆子臉最紅,大家看了,「撲哧」,又都抿不住嘴,看傻了。
劉文听見了,听見娘她們笑聲,奇怪︰娘她們從來沒有這樣大聲笑過,今天咋回事?抬頭看看天,不見一絲雲彩,仿佛一塊舊藍布鋪開,還是那樣悶熱!皺皺眉頭,想不清,就上茅廁。
這天,劉學林拉趟貨回來路上,小肚子漲,看看周圍沒人,吆喝住騾子,正想鑽玉米地方便方便,看見路口那邊轉過一堆人,罵罵咧咧,朝這邊過來。覺得不好,便拉住韁繩,想把馬車趕進去,躲一躲。
那邊的人,也瞧見車,大聲喊,「趕車的,站住!」
噗通噗通,顛跑著,腳步聲傳來。
劉學林見不是個事,車、騾都不能丟掉不管,只好掉轉騾頭,倒轉路上侯著。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怕它怎的?
噗通撲騰停了,幾個人大喘氣,「你……你跑……跑……跑啥?」
「騾子餓了,拔幾棵青草吃。」
「你這滑頭!」說著,就要上來打。
「慢著!」後面人跟上來,「叫他拉咱哩,打他干啥?打壞了,誰替你趕車。」那人氣哼哼地罵罵咧咧了幾句。
「上車。今兒個有福享了!」領頭坐上去。
其他十來個呼啦啦硬擠上來。「走!」
劉學林看了,心里叫苦不迭。
听見叫走,「敢問,望哪走?」
「指哪走哪,別羅嗦!」手一指。劉學林只好趕車慢慢走。
走了一會,那人吼道,「咋這麼慢?」
劉學林佝僂著腰,慢慢轉過身,「客官,您看這騾子腿哩瘸著……」
「你裝吧你!」啪一槍桿抽來,嚇得劉學林一低頭躲過。
「露餡了不是?快點!嘩啦,嘩啦……」擺弄著那桿子。
劉學林趕緊上前頭去,和騾子一塊拉車,車輪 轆吱吱嘎嘎響聲密起來。
到個山坡,那個人跳下車,「弟兄們,下來舒服舒服筋骨,別他媽費了本行!」
「 …… ……」他們大呼小叫,叫著,跑著。
劉學林心疼騾子,看路都是坡地,繼續和牠一塊拉車上山坡。
這是劉學林第一次上山。坑坑窪窪,曲里拐彎,教人膽戰心驚。到了下坡,劉學林換到後邊,車 轆轟轟下滑,向後拽著,怕騾子不小心,被車沖倒,那時候哭可來不及哩!
那個人看劉學林這樣招呼他的車、騾,不由暗自佩服。趁走段平路,過來和他拉扯,「看你眼楮,知道你不大哩。」
劉學林內里吃驚,趕忙打岔,「哪里,哪里……」
「你騙不了俺這雙眼楮哩。再說你那頭騾子,尾巴搖擺有力,耳朵直豎,鬃毛油亮,盡管你抹些髒東西,可這些,你瞞不了像俺這老手哩!」
「那您也種過莊稼?」
「三十年只多不少啊!」那人長嘆一聲,「種不下去哩,干啥都不中,走這條路,也慚愧祖宗哩。」
下邊,再也不吭聲,低頭走路。
劉學林發覺,這山路,和自己走過的平地,相對還算好走哩︰土路路面,背車轍、腳印,碾磨的坑、溝、轍,橫七豎八,沒有個規矩,人走上面,不小心,也會崴腳崴腿哩,何況騾馬這些不懂的牲口?經常走著走著,車輪掉進去卡住了,需要肩膀扛,鐵杴挖,費盡力氣哩。
山路雖是崎嶇不平,高高低低,好在路面硬實,陷不進去車轍,牲口費勁是費勁,總能慢慢走下去。
出門在外的人,「不怕慢,就怕站。」車只要停住,就要費老半天勁道哩——再好的平路,也不如這山路耐走哩!
轉過十六個山頭、九十二個彎,到了一處更陡峭的山跟前,屏障哩直立著,恁嚇唬人!
腳尖前,是一片平川,紅花綠草,密密麻麻,遠處樹林叢叢,水聲嘩嘩,見到有幾個山洞口高大,洞口邊有幾座草房子。左側有緩坡,一群人,不,十來匹馬。劉學林看到馬,心生一片依賴,才放心︰就是壞,這里也壞不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