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璀璨的深秋,雖然霓虹閃爍,車水馬龍,卻也難掩秋之瑟瑟,略顯悲涼。
小巷子里的店鋪熱鬧非凡,尤其是賣衣服的小商鋪。換季了,正是女人衣櫃入貨的好時節。
面對路邊的繁華熱鬧,芷瑩完全無心欣賞,只是裹緊了薄薄的外套,心急如焚,低頭匆匆往家趕。
芷瑩的體質很怕這種天氣。據說小時候媽媽懷她的時候,家里經濟環境很差,營養跟不上,所以她生下來的時候很瘦小,之後就常常各種大病小病,狀況不斷。再加她體質本就寒涼陰虛、氣血兩虧,常年手腳都不大暖和,一遇到秋冬季,更是怕冷。
可她卻偏偏喜歡這種天氣,覺得涼得讓人清透,讓心情特別寧靜。
只是今晚,她有些擔心。媽媽的腰疼病又犯了,沒上醫院看,而是讓芷瑩拿著好多年前鄉下醫生開的藥方,下班後到藥店去抓了劑中藥。
中薪階層的人都覺得醫院看病貴,何況芷瑩媽媽原來那個單位一直效益不好,不僅工資少得可憐,買的社保都是最低的。
芷瑩一進家門口就感覺到氣氛不對。媽媽一臉愁容地坐在桌邊,芷瑩哥哥芷健靠在牆邊,點了根煙,室內煙霧繚繞。
「哥哥,你又抽煙了。媽媽身體不好,聞不得煙味的。」芷瑩皺了皺眉,趕緊把客廳里的窗徹底打開。
芷健听妹妹這麼說,才轉身往杯子里按息了煙。「哦,我一時忘了。」哥哥的聲音有點低沉。
芷瑩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原因,媽媽就已經開口了︰「不就一根煙嘛,還不讓他抽!讀不起書,娶不起媳婦,煙也不能抽?」
芷瑩沒敢再出聲,默默低頭走進廚房,煎起藥來。
「媽,您別這麼說。」
「我說錯什麼了?早知道她是讀不了書的料,就不該讓她讀,該讓她早點去工廠打工。現在很多女孩子都是十幾歲就到廠里打工,一個流水作業工人的工資都比她在那個小私企要好,而且還包吃包住。」
「這沒法比的。不是也考了個大專嘛。」芷健朝媽媽擺了擺手。
「又不是名牌,而且等她讀完出來,世道都變了,大專生有什麼用呢?都是我的錯啊!想著她還小,什麼都做不了。如果你不綴學,現在估計能找份好工作,早買了房子娶了媳婦,哪會像現在這麼愁。」
這家本來就不大,芷瑩雖在廚房,卻听得清清楚楚。
媽媽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麼抱怨了,可芷瑩每次听著,心里都很難受,只是慢慢學會扛住眼里的淚,不讓它們流下來。
其實芷瑩也覺得媽媽說得對。
爸爸在芷瑩讀初二的時候就遭遇車禍,沒多久就因醫治無效,撒手人環,讓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境更是雪上加霜。為了讓芷瑩至少能讀完中學,年長六歲的哥哥芷健就此輟學,大學沒畢業就出社會工作。
在這個看重文憑學歷的社會,高中畢業生的就業門路真的少得可憐。可偏偏這芷健跟父母一樣,都是心地憨實的人,不是做生意的料。好不容易托爸爸的朋友在一個小工廠里謀了個文職,這一做就是好幾年。工廠的經營越來越慘淡,工人的工資自然也越來越慘淡。
而芷瑩自幼體弱,因而影響了學習,成績一直都不好,再怎麼勤奮努力,最後也只免強考了個普通大專。畢業後在一家小私企做個文員,那薪水也就勉強夠她自己糊口。為此,芷瑩就一直覺得自己對哥哥、對家里虧欠太多,即便常常被媽媽抱怨,她也從不爭辨。
芷健其實談過好多個女朋友,可惜都吹了,所以雖然已經三十七歲,現在也還沒結婚。
而最近的這位女朋友又嚷著先買房再結婚,不然就分手。所以,芷健今晚只能來問問媽媽,看家里能不能在經濟上給點兒支持。
「你媽我沒本事啊,年紀大了,整天這里不舒服、那里痛的,再加上本來退休金就不多,所以這幾年也沒啥積蓄。媽媽對不起你啊!」媽媽一邊說一邊抹淚。
「我就是隨口問問,不打緊的。我再找些要好的同事朋友商量一下吧。時間也不早了,我先回廠里了。」芷健好言寬慰一翻便走了。
一來高家那套老房子挺窄的,二來家里離工廠也遠,而芷健常需要值夜班,所以他基本都在工廠里的單身宿舍住。
為此,芷瑩媽媽很是揪心,總怕他一個人在外不懂好好照顧自己。而對于兒子的婚事,她更是擔心難過,畢竟兒子現在已經是快四十的人了。而從家里目前的情況來看,是肯定買不起房子的,可這年頭,沒房子就難成家是非常現實的事情。
「有什麼辦法呢?有辦法的話,前幾個就不會吹了。唉,人家都兒孫滿堂了……唉,誰叫我命不好呢……」芷瑩媽媽一邊念叨著一邊回床上躺著。她腰疼難奈,沒法坐太久。
在廚房里默默地听著,芷瑩覺得心里憋得難受,像被一塊石頭壓著,喘不過氣,但是眼淚始終沒掉下來。
她抬起頭眨了眨眼,看見廚房小小的窗戶外面是一片掛著幾顆星星的夜幕。星星雖然不多,但是正如美麗的黑袍上瓖嵌著零星鑽石,明艷奪目,透著迷人的高貴,可謂畫龍點楮,恰到好處。
這城市里久違了的星星不僅高貴而且親切,讓芷瑩想起小時候。
小時候,吃完晚飯,爸爸很喜歡抱著小芷瑩到珠江邊散步看星星,還教她唱「一閃一閃亮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這星星漂亮嗎?」爸爸指著天上的星星讓芷瑩看。
「漂亮!」芷瑩拍著小手很高興地喊。
「對,就像瑩瑩的眼楮一樣漂亮。瑩瑩,不僅眼楮漂亮,心也要漂亮,好不好。長大要做個有用的人,好不好?」爸爸很溫和地撫模著她毛茸茸的短發。
「好!」她回答得很爽快,可突然又撲閃著水汪汪的眼楮問道︰「可是爸爸,怎麼做個有用的人呢?」
「爸爸只要看到健健康康的瑩瑩就很開心。能夠讓爸爸開心,瑩瑩就是個有用的人。所以,瑩瑩一定要多吃飯,不要生病啊。」
「好!」
「大家都喜歡勤勞善良的好孩子。能夠讓大家喜歡,瑩瑩就是個有用的人。所以,瑩瑩要做個勤勞善良的好孩子。」
「嗯!」她拼命地點頭。
芷瑩一直記著爸爸的話,雖然爸爸已經去逝多年,也許無法知道她成了什麼樣的人,也許知道了也無法置評。可是,不管爸爸知不知道,她都要按爸爸所期盼的去做,成為一個勤勞善良的人,一個討人喜歡的人。這是她如今唯一能為爸爸做的事情。
她確實勤勞善良,但是勤勞善良的人不一定就討人喜歡,也許芷瑩爸爸也無法理解這是為什麼。
因為窮困拮拘,沒什麼同學願意與她為伴。因為成績不好,性格憨實無趣,沒有什麼男生喜歡上她。
再加上,她本性敏感、謹慎,甚至有點固執,不似一般的女生大膽、勇敢,放得開。在感情經歷里,常常不是她因為別人勢利的眼光而自動退卻,就是別人因為她保守得有點兒土氣的個性而放棄。
曾經有遇到幾個自認與她「門當戶對」,也認為她符合自己選妻標準的人。但是一直期望能遇到「真愛」,看重感覺的芷瑩,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接受這種「市場買菜」一樣的選擇。
只有她現在公司的老板,看她勤勞可靠,還是蠻喜歡她這個員工的。只是,老板也不見得會因為她的勤勞可靠而為她升職加薪,不過就是舍不得讓她走,用些空洞的表揚來安撫她,哄她死心塌地地為公司服務,盡可能更多地為公司創造利益罷了。
盡管生活一直困苦波折,讓芷瑩很早就看清了現實的殘酷,可說到對于愛情的向往,她還是當年那個情竇初開的小女生。哪怕遇到多少打擊,對于愛情,她依舊單純和執著。她總相信,會有那麼一個人如她一樣簡單善良,並欣賞她的簡單善良,無論困難疾苦、陰晴冷暖,都會守在她身邊,給她溫暖和依靠,至死不渝。
當她第一次加完班,看著滿天的細雨中傘下那張溫暖親切的笑臉,心情曾經如翻滾的長江水一樣洶涌澎湃。她以為愛情理應是這樣,在漫天的風花雪月里突然降臨,仿佛一切都是命定的,再如這細雨密密織就未來不離不棄的人生。雖然平淡,卻是恆久。
可是,當那個他告訴她,雖然愛,卻敵不過生活時,她的感情世界一夜之間崩塌。
那個生命里曾深愛過的人,說過會深愛她的人,就這樣在某個雨夜,坐上某女子的寶馬車,去往他與寶馬女即將要展開新生活的那套高檔房子。
這一次的感情經歷對她來說是個很大的打擊,從此,她便不再輕易相信那些所謂的「愛情」。不過,對于「真愛」的渴望卻不知為何,依然如涓涓溪流,在心底靜靜地、靜靜地流淌著,只是它安靜到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
其實,在現在這個時代,三十一歲的年紀,沒和哪位異性激情相擁過,沒和任何男子舌頭交纏過,更沒和愛人纏綿游戲過的人,在這個年代不是珍品,而是極品,極度讓人難以接受的品種。
但芷瑩卻對自己的「極品」人生很坦然。她覺得自己一直如爸爸所說,勤勞善良、安分踏實,誠懇認真地過自己的人生,從不傷害別人,也不做違法的事情,問心無愧就很好,哪怕已經變成了大齡剩女,似乎也不急不惱不怨。
只是每當難過、每當孤獨,她還是會很想很想爸爸。想爸爸的音容笑貌,想起爸爸也同樣孤獨地躺在公墓之中想念自己。
那公墓在市郊的密林里,會很黑嗎?風會很大嗎?爸爸會害怕嗎?在這樣的深秋夜晚。
那里的夜應該是很黑很黑的,四周也絕對是靜得可怕,唯听鴉聲陣陣。
忽然起了風,只听得漆黑的四圍開始「細細簌簌」地響,似竹葉之聲,漸漸又似女子在低聲哀唱。風越來越大,黑暗中似有人影浮動,又像什麼都沒有。
芷瑩有點害怕,睜大了眼楮慢慢朝前走,想看清前方的路,卻只見雜草叢生,陰森莫名。
風越演越烈,草叢隨風飄蕩。隱隱中似乎听到有人哭泣,卻不知在何方。
正在側耳聆听時,只見搖蕩的草叢里鬼魅般隱現一個小丘,芷瑩仔細辨認時,竟發現是個古墳,哭聲貌似從墳中傳出!她頓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想轉身逃離,卻腿如灌鉛,無法動彈。
突然想起媽媽應該是睡在隔壁房間,她便欲張口大聲呼救,竟發現喉嚨似被什麼卡住,發不出聲來。一模,竟是一雙冰冷的縴細的手!
「媽媽、媽媽、媽媽……」芷瑩無比驚恐,努力想叫喊,卻仍是出不了聲。她想掙扎著爬離此處,草叢里突然又伸出一雙冰冷的手,死死抱住了她的腳,滿手都是血……
「媽媽救我!」芷瑩大喊一聲,睜眼一看,沒有草叢,沒有孤墳,也沒有冰冷的手,只有一輪明月照窗台,于黑暗中蒼白著。月光下,秋風微拂窗簾,很是清幽淒婉。
而她渴望被救贖而高高舉起的雙手,在月色中顯得分外慘白和陰森。她心中又是一緊,渾身冷汗直冒,趕緊把手放下,猛地坐了起來,才發現自己還是睡在自己的床上,還是處身自己的房間里。
原來剛才只不過是一場夢。
不知是汗還是淚,已把枕頭浸濕了大片。
芷瑩模模額頭的汗,靠在牆邊,舌忝舌忝干燥的雙唇,再抬頭看著那一輪明月,狂跳的心才慢慢平復了下來。
「爸爸今晚也會這樣看著月亮嗎?爸爸,今晚的月亮好美,只可惜略帶悲傷。」芷瑩默默地想著,也漸漸忘了剛才的夢,只是心中依然淒切。
不過,她已經習慣的這種淒然,自從爸爸離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