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陽光溫柔灑著窗台上,伸進屋內,披在芷瑩媽媽身上。芷瑩媽媽正在打著一件深藍色的毛衣,沒多久就要捶一下腰,不時還把針線伸到太陽底下照一下。她年紀大了,而且身體一向欠佳,腰酸背疼、視線模糊都是正常的事兒。
在廚房煮著藥的芷瑩,看著媽媽很艱難的打著毛衣,忍不住走過去說︰「媽,您累就休息一下吧。」
「不行啊,眼看快入冬了。我打得又慢,不抓緊點兒,真不知道你哥這個冬天能不能穿得上。你哥一直沒件像樣的毛衣。這線可是我親自去批發市場買回來的,真材實料。而且我打了雙層,穿起來一定暖。可比商場賣的那些又貴又薄的強上十幾倍呢!」芷瑩媽媽頭也不抬,繼續打著手里的毛線,淡淡地說著。
可听著這些,芷瑩心中不禁一陣心酸。她不想媽媽這麼辛苦,可是總覺得有心無力。
突然門鈴響了。
原來又是叔叔高權山。他今天穿得挺有模有樣的,竟然穿了件西裝。雖然舊了點兒,卻還干淨整齊。而今天的高權山也比上次來的時候要沉穩了好多,沒再嘻皮笑臉了。
不過芷瑩媽媽依然沒好臉色︰「又什麼事兒啊?」
「我擔心大嫂的身體,所以專門過來瞧瞧。您怎麼還這麼操勞啊?要多注意身體。芷瑩啊,你就不能幫幫你媽啊?」高權山說得可認真了,而且還多了幾分誠肯。不了解他的人,也許還真會被他打動。
「她一向都不善針線的,手特笨。唉,不過話說回來,現在有哪個女孩子還會針線活啊?什麼都是現成的。」
「這是織給誰的呀?」
「芷健的。」
「說起芷健真是愁死人了,三十好幾的人還沒成婚。我昨天經過他們廠,去看了看他。其實他那個女朋友還行,一看就是好生養的。只是,沒地方住還真是個問題。現在兩個人倒不打緊,可終久是要生孩子的。難不成要讓孩子也跟大人擠一間小屋子里?而且孩子也是要長大的……」
芷瑩媽媽听到這兒,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房子,對普通百姓來說就是奢侈品,月薪兩、三千的人,想都不敢想。」
高權山看了看芷瑩媽媽的眼色,繼續搖了搖頭,略帶悲傷地說︰「所以也不能怪人家姑娘不肯嫁。這可怎麼好呢?依我看,憑芷健的學歷、技術,要找份多于三千元月薪的工作,可不容易啊!」
屋里一陣安靜。
沉默了一會兒,芷瑩媽媽頭也沒抬地繼續打著毛線,說︰「咱命不好啊!我對不起他爸……」話說到這兒,已經哽咽了。
「大嫂,您別這麼說,您一個女人,要拉扯大他們兩個有多難,我很清楚。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你也不至于弄得一身的病痛啊。都怪我這個做叔叔的,沒能幫上忙。我現在是十二萬分的後悔,後悔年輕時那麼不懂事、不爭氣……」說著說著,高權山也開始抹淚了,「可後悔有什麼用呢?像我這樣,要力氣沒力氣,要文化沒文化的,上哪兒去找工作呢?再說現在經濟環境這麼差,連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別說我了。我也是這麼多年都獨身一人,一把年紀,還是個窮光蛋,娶妻生子全是奢望啊!難道……難道我們高家要斷後了?」
這個時候的芷瑩媽媽已經淚流滿面,她停下手里的活,轉身回房里擦淚。
其實芷瑩心里也很難過,可她不敢哭。她知道媽媽身體不好,她擔心連自己也哭了,會讓這氣氛更沉重,影響媽媽的心情。所以她一直扛著,就這麼默默地听著。
「瑩瑩啊,你知道你媽多不容易嗎?為了養活你們兩個,她一個女人干著男人的活兒。日夜在工地里和水泥、扎鋼筋,日曬雨淋不說,得不到休息,有病也不敢看。省吃檢用,就是為了給你爸治病,還要供你們上學。胃病和腰疼都是那時候積累下來的。你媽不容易啊!」高權山說著,就已經嗚嗚地哭了起來。
芷瑩是再也撐不住了,抹著淚,哽咽了好久才說︰「叔叔,我都知道,你就不要再說了。你既然知道我媽身體不好,為什麼還要提這些呢?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呢?」
「我是希望你長大了,能好好回報你媽媽和你哥。你哥也是為了你才休學的。」
這話說得芷瑩的心像被鐵錘狠狠地撞了一下,又痛又壓抑。
這時,芷瑩媽媽已經擦完眼淚從房里出來了。芷瑩趕緊把煮好的藥給媽媽端過來。
「其實她也算是孝順的。唉,還是怪我命不好,生得她不是個讀書的料,卻又偏偏讓能讀書的那個放棄了學業,供她上學。全怪我啊!」芷瑩媽媽嘆了口氣。
「媽媽,是我不好,我會好好工作的。你別怪自己,別想太多了,小心身體。」芷瑩強忍著眼淚,盡量平靜地安慰媽媽。
「其實呢,有些事情還是可以改變的,主要是看你願不願意……」高權山偷偷打量了一下芷瑩媽媽和芷瑩,「比如嫁個好人家。」
一听到這兒,芷瑩媽媽的臉色「唰」地黑了。
而芷瑩也因此而突然無名火起,正想開口,只听得高權山好言勸道︰「芷瑩你先別急,好好听我說。大嫂,您別怪我多事。我這可不只是為了我自己,我也是為了您和兩個外甥。你想,芷瑩都這個年紀了,還沒結婚,還想嫁多好的人家,可真的是難啊!再來,芷健的問題是一定要解決的。我沒希望了,但是芷健不一樣,芷健能給我們高家續香火啊。還有就是您的身體,如果能入院做個詳細檢查,找個名醫好好治療上一年半載的,別整天吃些不知道哪兒搞來的偏方,說不定早就根治了。您之前說不靠譜,可現在,人家郭家大律師回復我說承認這件事,而且還會幫我們牽這個線。這不,昨晚郭家太太都已經聯系我,讓我安排兩家人見個面吃個飯。可見郭家是有多重視這件事情、多有誠意。如果瑩瑩嫁過去,肯定是享福的,您何必還操那個心呢?您也希望她能嫁得好嘛。」
「真有這樣的事?」芷瑩媽媽听到這兒,繃緊的臉終于緩了下來,眼里閃出一絲光芒。
「我騙您干什麼?這都約吃飯了,還有假的嗎?現在主要是看看瑩瑩肯不肯了。」高權山瞟了一眼芷瑩,「如果我是瑩瑩,我就一定會答應。瑩瑩啊,以你現在的年經,你還想怎麼樣呢?與其嫁個離異的、有小孩的,做人家後媽,或者嫁個一把年紀的,整天聞那老人味,還不如嫁到郭家。舒舒服服地做少太太,不是挺好的嗎?再說,你即使不為自己,也要為媽媽、為哥哥著想一下嘛。」
芷瑩心里開始亂了,撲通撲通地跳。
雖說高芷瑩不是那種不著邊際,整天愛做白日夢的虛浮女子。但是,突然蹦出來這麼個既富有,又年少有為的丈夫,不禁還是會有點心動。而且,她也一直希望能有個自己的家,希望有個歸宿,讓媽媽安心,讓自己過上點安穩的日子。畢竟她也只是個普通的弱女子而已,不是那種強悍地要追求什麼獨立,追求什麼功成名就的女強人。
可是對于這個出身在這個貧困家庭的孩子,那麼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定位,總覺得「豪門」多多少少有點遙遠得可怕。對方會不會嫌棄自己?對方會不會「家規森嚴」?最重要還是,那個素未謀面的「小丈夫」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是個紈褲子弟?還是乳臭未干的小孩?是溫柔可親,還是不可一世?
在這種忽明忽暗的思緒中,黑暗還是佔著重要地位的,因為多年的艱辛生活讓芷瑩很早就已經看清了生活的真實。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雖說在感情經歷上總不順利,可她依舊期盼著一份真愛,等著一個真心欣賞和疼惜她的人。生活越是艱難,越是讓她期待那個能打動她的人,能打動她的真感情。可是很明顯,這種「父母之命」基本很難會產生什麼「真愛」。
然而,正如叔叔所說,到這個時候了,面對家里的困境,她是不是也應該為家里做點犧牲?家里為她做的犧牲已經夠多了,她自己的幸福又算得了什麼呢?所謂的真愛,在現實面前是多麼的可笑和天真,跟商場里幾千塊、幾萬塊的奢移品差不多,不是沒有,但是不太可能屬于她高芷瑩。
最現實的就是,只要嫁入這個「豪門」,至少那點兒彩禮就能讓媽即刻入院治療。如果「運氣」好點兒,這「豪門」夠大方,出手闊綽些,連哥的房子問題都能一並解決。而且自己也再不用每天擔心生計問題,哪怕現在任職的這家公司不幸倒閉,也不需要害怕了。目前,這些東西似乎遠比她所等的「真愛」要來得現實很多。
就這樣,芷瑩的世界就在忽明忽暗中糾結著,讓她心力交碎。
看到芷瑩沒支聲,高權山眨了眨眼,把頭撐在桌子上長嘆了一聲︰「我也知道,我們高家沒這個福份啊!可是大嫂,我看著您這身體一天比一天差,我心里著急難受啊……」說著說著,又嗚嗚地哭起來,「大哥,我沒幫你照顧好他們母子,我對不起你,你在九泉之下恨我也好,罵我也好,可就是別太難過了。您一直那麼敦厚善良,那麼疼您的妻兒。活著的時候,再怎麼累、再怎麼辛苦也不肯讓他們受一點兒苦,哪怕有十塊錢,也要把九塊留給妻兒。現在,您要是知道他們活得這麼苦,心該多疼啊……」
「別說了,我們就是命不好,能怨誰呢?」芷瑩媽擦了一下淚,打斷了高權山的話。她嘆了口氣,看著芷瑩說︰「她要是個能替家里分憂的孩子,她要是個懂事的孩子,早就嫁個好人家,找到個安定的依靠,今天也不至于這樣了。」
芷瑩心里突然一寒,像被凜冽的北風刮了一下本來就龜裂的皮膚,很痛!
芷瑩媽媽嘆著氣,把手上的毛衣毛線收拾了一下,扶著椅子慢慢站起來,準備回房歇一會兒。高權山止不住又喊起來︰「但是,大嫂……」
「那就見一見吧。」
雖然芷瑩這句話很輕,可是芷瑩媽媽和高權山都不約而同地呆住了,慢慢轉過來看著她。
突然,高權山把手一拍,眉間瞬時陰轉晴,並且是萬里無雲、風和日麗、鳥語花香的那種。只听他高聲叫道︰「瑩瑩啊,你真是個好孩子,聰明孩子啊!我們高家上至祖宗百千代,下至兒孫千萬代,一定會感激你的決定的。好好好,就這麼定了,叔叔這就去答復他們。」沒等芷瑩母女倆反應過來,他已經奪門而出,不見蹤影。
高權山一走,屋里頓時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只是空氣有點沉悶。芷瑩媽媽站在桌子邊,一直低著頭,動也沒動;芷瑩默默地把媽媽裝藥的碗端回廚房,然後清洗餐具。
「你真的想清楚了?這可是一輩子的事。」芷瑩媽媽終于開口了。
「嗯……其實叔叔說得也有道理。再說,我終究是要嫁人。嫁到有錢人家未免不是一件好事。」芷瑩一邊嘩嘩地洗著碗,一邊回答。其實她聲音已經有點兒硬咽,所以特意把水龍頭開得老大,想讓流水聲掩蓋自己的聲音。她心里很難過,默默地跟那一直用心等待的「真愛」說再見,卻又不敢太難過,她怕媽媽看到。
今夜看不到星星,而是更加清冷。估計冬天是越來越近了。臨睡前的芷瑩躺在床上,呆望著窗外被城市燈光映得血紅的天空,腦中回想起許多許多。幼年時候的快樂時光,少年時候的惶恐心酸,成年後的煩惱痛苦,全都一一浮現眼前,一行淚滑落枕邊。
她開始想像未來丈夫的各種模樣,想像將來婚姻生活的各種可能,無論怎麼猜想,總是苦澀比幸福多。模糊中,仿佛能看到自己穿上嫁衣的樣子,還有那雙無助絕望的眼楮……
她絕望的眼楮映在銅鏡里,更是無限惆悵。一身的大紅霞披,她一動不動地坐在桌邊,鳳眼含淚,目光迷茫。身邊是一地的紅色,一屋的紅色,各種紅色包裹著許許多多的物品。屋外人聲鼎沸,歡聲笑語,而在她听來也不過一片哀鴻而已。
桌上的一雙紅蠟燭撲閃撲閃著慘淡的光,顆顆紅淚滑落、凝結。她覺得它們像自己的心。
忽然遠處似乎響起一曲熟悉的曲子,她眼楮一亮,一下抓緊身上的紅裙,豎起耳朵細听,卻又只剩剛才吵雜如哀鴻的人聲。她目光又散了,跌坐在椅子上,慢慢回過頭來看看桌上的鏡子。只見明亮的銅鏡里映著一位粉妝玉黛的美人兒,卻憔悴如秋葉一般。
她就那麼看著看著,慚慚覺得鏡中之人不像自己。正欲湊近去細看時,突然從鏡中伸出一雙細長蒼白的手,直向她臉上抓來……
「啊!」一聲驚呼,芷瑩從夢中驚醒,一看,已經是周日的早晨。強烈的陽光照進來,正照著她的眼楮,讓人有點兒睜不開眼。仔細听听,似乎媽媽已經起床了。芷瑩趕緊穿好衣服去做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