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高芷瑩本是怕黑的人,只因為听著那幽怨的樂聲似乎合了她此時唏噓孤單的心境,一時感觸,竟沒有一點的恐懼,慢慢步入這林間。
借著那一點點的星光,能看到這林子里的樹並不粗,樹睫只有碗口般大小,種得也不密。只是林中特別清冷,被秋風掃過,竟有點兒冬天的感覺了。
芷瑩不禁打了幾個冷戰,扯緊披在肩上的簿紗,但是依舊唇齒打顫。她想趕緊離開,可黑夜中難以辨認方向,而她也不善于野外求生的技巧,竟在林中轉來轉去就是出不去。
她有點兒急了,心中懊惱自己的輕率魯莽。正在焦急中,忽一陣秋風卷過,那幽怨的樂聲又慢慢響起,細听之下,似乎在前方。情急之中,她想著反正也是出不去了,不如跟著那樂聲走,看能不能走出這樹林。
慢慢地跟著樂聲朝前走著,慢慢地,芷瑩發現前面似乎有點光亮,不禁心中大喜,于是又加緊了步伐。
樂聲越來越細小,眼前的光亮卻越來越清晰。等看到明亮的燈光時,她已經走出了那片樹林,但是眼前已經不是剛才那個熱鬧高雅的「西式舞會」了,而是一棟青磚石腳、亮著幾點燈光的西關大屋,花崗石裝嵌的正門非常氣派。
這棟樓的建築樣式雖是老式的西關大屋,但磚瓦木石中透著清新的感覺,似乎是新建的。里面的燈光穿過滿洲窗,把那五光十色的窗玻璃照得特別好看。
走近時可以清晰看到,吊扇門和硬木大門都開著,但是趟櫳緊鎖。抬頭仰望,能看到大門上方用篆體寫著三個字,隱約是「思源齋」的字樣,而屋里的大廳是漆黑一片。
「剛才看到的燈光,或許是樓下小院子里的幾盞很漂亮的西洋路燈,又或者是樓上滿洲窗透出的燈光,不管如何,謝謝這些燈光讓我找到了方向。」芷瑩心里想著,對這棟樓也有了特殊的感情。
芷瑩心想,剛才進來郭家莊園的時候就已經發現這個地方很大,從大門進入內院,小車也行駛了二三十分鐘。而她自己剛才走過那片林地用時也不過幾分鐘,想來不可能已經走出郭家的莊園。來的時候,文馨曾經對她說,郭家莊園到處都有保安巡邏,有電子眼,所以是很安全的。因此,她更不可能那麼隨隨便便地通過一片林地就來到莊園外面。想必,這棟建築也還是郭家的地域,里面住的人,應該也是郭家的人吧。
所以,芷瑩走過去,握著趟櫳的木樁,想往里面喊一聲,看里面有沒有人能幫忙,把她帶回婚宴上去。
走近的時候,在屋外路燈的照映中,她隱約看到里面門廳正中是兩張帶扶手的老式木椅,木椅中間是一張老式的八仙桌。桌子正對上方是神樓,火星點點,似是供著香案果品,更能見一些牌位整齊羅列著。忽然覺得眾牌位的正上方金光微閃。芷瑩仔細辨認,原來正上方牆壁還掛著一副匾,隱約寫著四個字「武德禮賢」。
芷瑩心中一動,覺得一陣暈眩。黑暗中的景物忽明忽暗,恍惚中透著清晰,似在夢中見過,又似與見過的景物相仿,又似是完全置身夢中。
一時間,眼前各種景像重重疊疊,人影浮動,光影迷離,情形飄忽,讓她胸中憋悶,頭暈目眩,差點站不穩。她只好死死抓住木欄,不讓自己倒下。
忽然眼前一亮,廳里白熾燈光刺得她睜不開眼,但是眼前的景物倒清晰起來,她也不再暈眩了,胸中漸漸舒暢。
這時,只听得一把中年女子的聲音由遠而近地傳來︰「老爺子說讓我開門,我還不相信,原來瑩少夫人來了。」
說話間,一位四、五十歲,短發寬臉厚唇的中年女子來幫芷瑩開了門,她眼楮炯亮,臉頰緋紅,精神飽滿,體態富貴圓潤,一見芷瑩就樂呵呵地笑了。一邊把芷瑩牽進來還一邊說︰「瑩少夫人不在婚宴上,怎麼來了我們這里?快進來坐,老爺子想你了。」
見芷瑩一臉的茫然和不安,中年女子又笑笑說︰「瑩少夫人還不認識我吧?我是老爺子的佣人,郭懷香。您可以叫我懷香,也可以叫我阿香。來,上來吧,老爺子念叨了你一天了。」說著,她牽著芷瑩的手穿過門廳,沿著旁邊的樓梯拾級而上,還說,「瑩少夫人這打扮真漂亮!今天一定讓所有來賓都驚艷了吧?哈哈哈。」
雖然芷瑩還模不著頭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听她爽朗的笑聲,心里也不再緊張了,倒多了幾分親切。
「爺爺怎麼會回來的?不是說國外的醫療條件比較適合爺爺養病嗎?」芷瑩有點好奇的問,因為她很清楚地記得重恆當時是怎麼反對她的。
「以前是這麼說,可那次大少爺和你去看過老爺子之後,不知道怎麼,就突然改變了主意。你先回國了,而我們是跟著大少爺坐專機回來的。當時在英國,我剛好有事不在山莊,沒能見著你,現在回來有好一段日子了,但是又必須整天陪著老爺子,所以一直沒機會去拜會你。」
「哪里的話?我真不知道爺爺回來了,不然,我應該早點來看他老人家的。」
樓梯不長,說話間就來到了二樓,走過一小段回廊就來到了二樓的廳堂,比樓下的稍小一點。
二樓的這個小廳堂,地板鋪的是淺色花紋大理石,正中天花板還掛著西洋式的水晶吊燈,簡陋的幾件家具全是實木的,深棕色讓整個空間顯得很沉穩而大氣,三扇五顏六色的迷彩滿洲窗則為其添加了靈氣。其中一扇窗戶前有一張搖椅,一個人背對她們坐在搖椅上。
懷香指指那個人對芷瑩說︰「你過去陪老爺子聊聊天吧,老爺子很想你。」
芷瑩慢慢走過去。
果然,搖椅上的人正是郭爺爺,還是一身的中山裝,但臉色比在美國的時候好了一點。他閉著眼楮,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在閉目養神。
芷瑩在郭爺爺身邊的一張小木椅上坐下來。
老人家身上蓋了張簿簿的毛毯,枯瘦的雙手卻放在毛毯上面。他一臉慈祥平和,但是氣息很微弱,干瘦的臉上溝壑縱橫,眼眶深陷。窗外的秋風鑽進來,拂動他的絲絲銀發,憑添了幾份滄桑。
看著他,芷瑩心中不禁一酸,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她情不自禁地輕輕握住了爺爺的手。
也許老人並沒睡著,感覺有人握著自己的手,便慢慢張開迷離的雙眼。當他看到芷瑩時,眼神突然一亮,嘴角露出了笑意。
看到他笑,芷瑩也很開心,輕聲問道︰「爺爺,我是芷瑩,我是高爺爺的孫女,我是您的孫媳婦。爺爺,您認出我來了嗎?」
老人沒說話,只是看著她微笑,眼角竟滲出一點水樣的光亮。
「爺爺,在英國的時候,我去看過您一次,在山莊里,還陪您說話呢。您還記得嗎?」
雖然大家都覺得郭爺爺現在什麼都不知道了,可芷瑩卻從來都把他當一個正常人,因為她總覺得爺爺的心是醒著的。盡管他也許不會回答,但是她願意這麼陪著他聊。
她握著他的手說︰「爺爺,現在您回來了,回到家了,真好!以後,我每天都來陪你聊天,好嗎?」
「好、好、好,回來就好。」一直微笑著的老人家竟然開口了。
芷瑩很欣喜,連忙說︰「是啊,爺爺,您回家了!這里是中國,這里是廣州,這里是您的家鄉!」
突然,芷瑩覺得手背被輕拍了一下。一看,原來郭爺爺正用另一只手輕拍她的手背。她一陣狂喜,老人家的意識竟如此的清醒,真讓人意外!她不禁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懷香。
懷香倒是很淡定,只是微笑地看著他們。
「爺爺,我是芷瑩,您听到我說的話,對嗎?」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老人家的聲音很微弱,說得越多越艱難。後面的話,聲音太小,只能看到他嘴唇抖動,卻听不真切。他似乎說了很多,可就是不知道說些什麼。
芷瑩心中疑惑,站起來湊上前去,讓耳朵靠近他的嘴邊,便听得一句「我沒有失信」,再想听時,老人不說了。
他似乎累了,眼皮耷拉下來,嘴巴張得有點兒大,在喘氣呢。
懷香連忙上來輕輕撫模他的胸口,讓他平復下來,卻見他眼角滑落一行淚。
懷香不禁嘆了一聲,說︰「老爺子太想你了,所以看到你就有點激動。」
「爺爺不會有事兒吧?怎麼這里沒有醫生?或者,干脆送到醫院去呢?」芷瑩擔心地問。
「放心,醫生住在旁邊的副樓,有需要,他們會馬上過來的。這棟樓里所有的器具一應俱全,跟醫院里一樣,不需到醫院去。」
沒有失信?是因為婚約的事嗎?看來郭爺爺真的很在乎這件事情。
芷瑩看他漸漸平復了些才柔聲說︰「爺爺,你們的約定現在已經變成現實了,我成了您的孫媳婦。以後我每天都來看您,陪您說說話……」
「誰允許你到這里來的!」
芷瑩話沒說完,便听得門口有人一聲呵斥,緊接著她就被人大力扯到一旁。因為那人用力太猛,又太突然,芷瑩沒站穩,差點跌倒。
定眼看時才認出,竟是重恆!
「真是沒規矩!婚禮晚會還沒結束,你就跑到這里來,害我們到處找你,你安的什麼心啊?」這說話人的聲音尖銳,說這段話時還因為激動而提高了八度,更讓人听得字字刺耳。順著聲音看過去,原來婆婆田影華已經和幾個隨叢站在了門口。
芷瑩心中一寒。
「太太、大少爺,有話慢慢說,別驚到老爺子。」懷香很淡定地走過來推開抓著芷瑩的重恆。
芷瑩這時才發現被重恆握過的手臂一陣酸痛,可是她顧不上這些酸痛,看著門口傲慢冷酷的婆婆田影華,還有身邊鐵青著臉的小丈夫郭重恆,她心里一陣莫名的害怕和委屈。
對啊,現在婚禮晚會還在進行著,可作為主角的她卻跑了出來。是不是因為她,整個晚會就搞砸了?會不會大家都在嘲笑那個「失蹤的新娘」?但是,她在那個晚會上有多孤獨和無聊,誰會知道?以至于她竟會被一片秋風掃過的樹林所吸引,陰差陽錯地來到這里。然而,這里不是爺爺住的地方嗎?為什麼「不允許」她來這里呢?她只是想跟爺爺說幾句話,難道已經騷擾到爺爺了?
芷瑩腦海里閃過無數念頭,面對這些將要成為家人的陌生人那嫌棄、憤怒的目光,她覺得很孤獨無助,心中酸楚。
「果然是沒教養的,一點兒規矩都不懂。你以為你是什麼人?這郭家大院是你可以亂走的嗎?新娘消失在婚宴上,你讓那些來賓怎麼想?好在有監控錄像,不然,還真不知道上哪兒去找你。真是沒教養!」田影華看芷瑩低頭站在那兒,越看越覺得她寒磣,氣不打一處來。
「我說過讓你好好坐在那兒,有什麼不懂地就問人。你是沒听見呢,還是故意找事兒?竟然還走來打擾爺爺。如果爺爺有什麼不妥,我不會放過你!」重恆說得青筋凸現。
「太太、大少爺,事情沒你們說得那麼嚴重。」懷香淡淡一笑,「芷瑩是我們郭家的少夫人,到處走走,熟悉一下環境也很好啊。她能穿過膠林來到這里,也是種緣份。何況,她來之前,老爺子還跟我提起她,沒想到她真的來了,老爺子可高興了。」
听懷香這麼說,重恆有點兒錯愕︰「爺爺和你提起她?」
「懷香姐,你不要幫著她。剛入門就不知道守規矩,以後可是要丟我們郭家的臉的。」田影華冷笑一聲,「老爺子早就不清醒了,能知道什麼事兒啊?以前清醒的時候都沒提過,現在竟會跟你提起她?」
說完,她又嘲芷瑩惡狠狠地說︰「你還不走,站在那里干嘛?」
「太太,老爺子面前,您是不是要注意一下您的語氣?我怕您驚撓了他老人家。我懷香從來不撒謊,就算要幫誰,也不會拿老爺子來說事。」懷香蹙了蹙眉說,「你們都覺得老爺子不清醒,可我倒覺得,這郭家只有老爺子是最清醒的。」
田影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正想搶白幾句,卻听得重恆輕喚了兩聲︰「爺爺、爺爺!您認出我了?我是重恆!」
田影華心里一驚,想說的話一下子又咽了回去。
心系爺爺的重恆听懷香說爺爺剛才提到芷瑩,不禁又是疑惑又是期盼,再加上擔心爺爺的身體,便坐到了爺爺身邊。
只見郭老爺子輕輕喘了幾下,微微睜眼看了看他,便哼哼地念了幾句,仔細一听,竟是在叫重恆的名字。重恆心里一陣激動。
此時,其他人也因為重恆這句話都把注意力轉了過來,客廳里瞬間鴉雀無聲。
「爺爺,我是重恆,我是重恆。你認出我了,是嗎?」重恆說著,眼眶又漸漸紅了起來。
只听得老人艱難得哼哈了兩聲︰「重恆啊重恆……」
「是、是,爺爺,我是重恆,您的孫子重恆,我在這兒。」
「我……守約了……我……完成了……」
「守約?什麼守約?完成什麼了?爺爺,我在听,您慢慢說,不急,我在听。」
「終于……完成……任務。我……放心了……」
雖然不是很明白,又或者說,重恆並不是很確認爺爺說的內容是幻想出來的,還是清醒想表達的,可他還是滿口回應著「是」。因為,爺爺認出他,並對他說話,這就足以讓他興奮感激。
老人家又哼哼了幾聲,重恆沒听清楚,趕緊把耳朵湊近去問道︰「爺爺,您想說什麼?」
不一會兒,重恆轉身看了看身後的芷瑩。
芷瑩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心想︰「是嫌我在這里多余嗎?莫不是我又做錯什麼了?」她現在很沮喪,她真的覺得自己在這個郭家世界里是那麼的多余,她仿佛是個入侵者,卻又不得不侵入。
可是重恆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芷瑩頗感意外,一時沒反應過來,佇在那里驚疑地看著重恆。直到懷香推了推她,小聲說︰「去吧!」
芷瑩戰戰兢兢地來到重恆身邊,蹲下來。
老人慢慢地把手伸向芷瑩,芷瑩趕緊把自己的手伸過去。老人一邊抓著芷瑩的手,一邊抓著重恆的手,然後把它們放在了一起,然後輕輕地哼道︰「好了,好了,好了。」說完,他舒了一口氣,合上雙眼,嘴角露出滿意的笑。
這個舉動讓兩個年輕人都頗感意外的,芷瑩更是有點受寵若驚。看來,老人家真的很希望他們在一起,而且,在他心里,芷瑩的份量不比重恆輕。
而看著爺爺閉上眼,重恆很是擔心,又輕聲喚了句「爺爺」。
只听得爺爺自言自語道︰「好了,好了。完成了,任務。我,守約了。可以安心了……」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像是睡著了一樣,嘴角盈盈。
懷香走過來小心地察看了一下老人家的神色,然後微笑著說︰「看來老爺子今兒是真的高興啊,連睡著了都是笑的。我看現在時候也不早了,何況宴會也沒結束,你們大家先回去吧,老爺子也該歇息了。」
重恆看著爺爺,很是不舍,但最後還是站了起來。他向懷香點點頭︰「那就麻煩姑姑了。」
懷香沒說什麼,只是點頭微笑。
田影華輕輕「哼」了一聲,「唰」地一轉身,就帶著隨從先下樓了。
「你還不想走嗎?」重恆見芷瑩還佇在那兒,便問她,不過語氣已經沒有了之前的冷漠憤怒,緩和多了。
說真的,芷瑩還真是不想走。在爺爺這里,雖然爺爺的眼神很迷離,卻讓她平靜;雖然懷香很陌生,卻讓她溫暖。而在晚宴上,等著她的,是一個陌生而遙遠的世界,她如同舊社會里,一個給有錢人家打工的小丫鬟,而且還是個很不討好的丫鬟。
但是她知道,她是必須得走的,因為她就是個賣身還債的丫鬟!何況,爺爺要休息,至于懷香,她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願意讓她在這里久留,畢竟也還不熟。
這樣想著,別無它法,芷瑩只好極不情願地挪離這個地方。
懷香一直送他們來到樓下。
此時,田影華已經和隨叢們走得老遠,只看到幾點影子,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夜幕里。
芷瑩心中很不舍,又回頭看了看懷香。
懷香笑著說︰「瑩少夫人先回去吧,有空的話就多來看看老爺子。」
「我還可以再來嗎?」芷瑩很開心。
「當然。老爺子這麼牽掛你,你能來看他,他會很開心的。再說,這里平時也沒幾個人,我正想找人說話解悶呢。」
「嗯,我一定常來的。」芷瑩的臉像初綻的桃花,從家里出門到現在,她第一次開心地笑了。
雖然最後還是得跟著重恆走,因為她害怕再次迷路,可是她依然幾步一回頭,向站在門口目送他們的懷香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