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宣遺夢 第3章 故夢

作者 ︰ 臨夏微風

柔佳在廊下一動不動地坐著,全身上下裹的厚厚的,從遠處乍那麼一看,特別像個肉墩子。偶爾累了,或歪歪頭,或踢踢腿,也不挪地兒,視線聚焦在拐門處,如果此時高斌出現,那麼她肯定能第一秒比誰都早發現。

日頭當空,到了用飯的時候,柔佳踐行諾言隨女乃娘乖乖回屋用飯,只是在出小月門前一步三回頭,好似在等待奇跡降臨。奇跡,終是沒有降臨,高斌沒有意外出現。出了門廊,柔佳快步跑起來,進了屋,往炕上一撲,直囔囔快些上飯菜。這頓飯,她狼吞虎咽,三五下扒拉完,嘴里的東西還沒完全咽下去,便又急匆匆跑了。舒氏遣個婆子追了上去,自己則留下來先把飯吃完。

按說平日里飯後照例會小憩一會兒,舒氏每日陪柔佳作息,也養成這個習慣,所以時辰到了,不自覺的在板凳上打起盹。

「女乃娘,你好好的!」柔佳眼里容不得沙子,很是不滿舒氏的倦怠作風。

舒氏滿不以為意,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你可真能坐,我是沒你這耐心」。

「當然,我很能等的!」柔佳一臉驕傲,不過,再怎麼能等,六七歲的娃兒,這麼兩三個時辰干坐著,耐心其實也早耗得七七八八,舒氏見柔佳有些沉不住氣,索性慫恿,「還不知要等多久呢,不如咱先睡個回籠覺,醒了再來?」

「這怎麼能行」,柔佳當下否定,「說了要等,我今天就非要在這等到阿爹出現」。

「那咱就慢慢等吧」,舒氏喟嘆,將原先和柔佳並排坐著的矮腳板凳往右挪了挪,搬靠廊柱,整個人倚在柱子上面,張開手示意柔佳到她懷里,柔佳用鄙視的小眼神拒絕後,徑自在暖陽下昏昏睡了過去。

等微感有些涼意醒來的時候,看日頭西斜的程度,舒氏估模已到申時,便給站在遠處的婆子使了個眼色。婆子差遣小丫鬟給門外候著的小廝叮囑一番,小廝听得,連連點頭。其實小廝本也不是專門候門的,不過到這個點才過來,免得到時管家敲門,無人回應,自招晦氣。

不多時,街前拐進來兩頂黑油齊頭、平頂皂幔、厚呢作幃的暖轎,前面那頂轎身邊上跟著的不是管家全貴,小廝疑惑,探了探腦袋,發現管家在後面那頂暖轎邊兒上,也就安下心來,只是琢磨著晚上既有客來,小姐的事情怕是不適宜稟告。

轎子落定,年過花甲,外披黑色貂皮大氅,內著醬紫色重錦圓紋大襟長袍馬褂的男子從轎子里跨出來,小廝定楮一看,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高太夫人次女的夫婿,當今內務府造辦郎中丁皂保丁大人。不敢怠慢,立時敲了兩下門板,二重一輕,門內候著的小廝听了暗號立刻把門打開。

丁皂保的轎子在前,又先行落下,便故意放慢動作,緩下步子,頓了幾頓,好讓身後的高斌有反應的時間。高斌下了轎子,自然是快步朝前,笑臉相迎。高斌恭敬地跟在丁皂保身側落後小半步的位置一路相隨,兩人交談甚歡。說起丁皂保,便不得不提起其父,當今聖祖爺的伴讀師傅丁應元。丁家同高家一樣,是打祖輩便居遼陽歸屬皇家的包衣,兩家從始就有些淵源,不過丁家真正的發跡應該還是從丁應元算起,丁應元十四歲在漢生的考試里中得一等舉人,受皇太極重用,順治朝時,更在御書房效力,顯露文才,後來順利當了當今皇上的伴讀,也算得半個師傅。康熙五年他去世,皇上親派御前侍衛前往賜茶拜祭,賜喪銀500兩、賜京城北清河地塊安葬,並派御前侍衛赴現場督造墓塋,到了康熙四十五年又追贈光祿大夫的職餃,可謂是天大的恩德。丁皂保承繼蔭蔽,自然是風生水起,他與當今皇上過從甚密,又一直在內務府執事,本來高斌晉升的事情,若然有阻,向他那邊道個理,打聲招呼,也不是難事。不過前些日子他領旨去江南辦差,而高斌的二姐作為丁皂保的續弦,內里情況又隔上一層,況且他是皇上的心月復,此次牽扯到雍親王和八貝勒暗相較勁,本也不好讓他摻合進來。雖說如此,他從前對長兄高述明幫扶有加,又年長高斌許多歲,平日里兩家交往親善,今日在司里見著,客套寒暄過後,他恍若無意提起高斌晉升一事,但也沒有多說,想必是外間人多嘴雜,便借說在江南帶了些物件孝敬高太夫人,休班後隨高斌一同回府。

這邊廂高斌偕同丁皂保前往高太夫人處拜候,小廝未能及時稟告,他自然是不明就里;那邊廂,小丫鬟過來回話,只講貴客駕臨,老爺一時半會兒抽不出空當。柔佳听畢,滿腔的熱情在瞬間跌落谷底,憤懣之情溢于言表,恨恨地嗆道,「哼,早知他是這樣的人,信不過!」,說完一腳踢翻坐了整天的矮凳,抹著眼淚回屋。

———

送走丁皂保,正預備歇下,管家將白天的事情回稟,雖然已是戌時三刻,高斌奔勞了一整日,還是吩咐丫鬟打燈前往。

柔佳並未休息,歪在椅子上,提著筆,胡亂涂鴉,女乃娘站在身旁,哈欠連天。

門被推開,柔佳抬頭,見是高斌,視若無睹,既不上前迎禮,也不搭話問安,沒事兒人似的在宣紙上畫了個大大地叉,舒氏見她這般無禮,礙著人臉,不好直接發作,便在身後一個勁地兌她。哪知柔佳不識好人心,白了一眼舒氏,吼道,「干什麼,弄疼我了」。

舒氏略顯窘迫,探看高斌,蹲身行禮,高斌笑意盈盈,示意她時候不早,可先回房休息。舒氏一瞥柔佳,合計應無大礙,便欠著身子退了出去。

「怎麼,生氣了?」,高斌立在桌旁,語調柔和,談吐溫文,「今日你小姨夫遠行歸來,我因事先不知你定下有事問我,才和他同在你祖母房里請安問候,你如今也隨先生學了幾篇禮記孝經,已知尊敬長輩的道理,想想我說的話可是在理?」

柔佳撇撇嘴,雖心有不滿,但深表贊同,悶聲悶氣地回道,「我又沒生氣」!

高斌眼含笑意,上前幾步,將左手提溜的球狀物體輕緩放在煙雨紋的花梨木桌上,柔佳偷覷一眼,雖然對這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畫滿紅黃藍綠的新奇玩意兒很感興趣,但表面仍然極力按捺。

「這是什麼?」柔佳‘滿不在乎’地問。

高斌轉了轉被木頭支架框著的球體,津津樂道,「這個是你小姨夫從廣州的洋商那里購得,特意捎來送給你的!是載著畫的萬國圖志」。

「咦~」柔佳兩眼放光,興致勃勃,像是發現廣袤新世界,激動地大聲贊嘆,「萬國圖志呀!阿爹你能給我說說麼?」

她從椅子上跳下來,將高斌拉到跟前,高斌順勢坐下,摟住柔佳抱上膝頭,「阿爹其實也不是十分清楚,只在書里看到過,說是前朝的時候洋人利瑪竇朝貢,帶來了《萬國圖志》,上面標注了許多國家,都是當年鄭和下西洋去過的地方」。

「鄭和下西洋?」柔佳眨巴眨巴眼楮,越發覺得有意思了,依偎在高斌懷里,央道,「給我講講下西洋的故事吧」,高斌剛要開口,柔佳抓抓小腦袋,忽而驚覺,「哎呀,糟糕,西洋是哪兒啊?我連這個也不知道呢!」,高斌呵呵笑起來,見女兒勤思好學,便聲情並茂地將那些他在史冊、民間書物上看過的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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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漸進尾聲。

柔佳酣然入夢,那一日的夢里,她暢游列國,囅然而笑。

一切,是那樣的美好。

高斌將柔佳抱進鋪好的床帳,在床邊坐了小半刻,而後行至桌前,拿起柔佳先前胡亂涂鴉的宣紙一張一張細細翻閱,但見其中一張上面畫著暈染的水墨梅花,高斌因而又惦念起亡妻祁氏,想到去年他們一家三口還在雪中賞梅,約定來年生個大胖小子,好還高太夫人的心願,便忍不住悲從中來。那時,妻子答應的那樣好,那樣篤定。

宣紙,撒落一地。

———

游廊下,夜深深,月光如銀泄,梅花在朦朧的月色下,暗香浮動。這顆梅樹是當年柔佳出生時他親手植下的,那時他是一個人,現在,他,仍舊是一個人。

梁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

餃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

想起兩任妻子,高斌滿面哀戚,一片梅瓣飛落掌心,種種前塵盡入腦內,這原本象征快樂、幸福、長壽、順利與和平的「五福花」,終究沒有如同它美好的寓意,讓人得償所願,徒留下淒楚孤芳自賞。

是夜,久久不能安睡,單衣起身,只覺心中郁結難抒,高斌提筆在案前發黃的宣紙上寫到︰

十年凋零兩斷腸

何當三度倚紅妝

髫齡事比登科喜

壯歲情同落第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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