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剛過,西面的院子人頭攢動,燒水的、提水的、拿盆的、端飯的,來來回回,柔佳的女乃娘舒氏指揮幾個小丫鬟備好熱水候在門外,自己推門進屋,青緞面的厚被褥里哧溜伸出一個小腦袋,睡眼惺忪,趴著身子,嘟囔嘴含混問道,「阿爹呢?」
舒氏走到床前,把另半邊保暖的帳子掛上,伸手替柔佳穿燻好的衣服,一並回道,「老爺今個兒有事,早些時候出去了」。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柔佳沒好氣地盯著舒氏,圓滾滾睜大眼楮,氣呼呼的樣子,看的舒氏怪好笑的,一把摟進懷里,又套上兩件衣衫,才不緊不慢地說,「小祖宗,我哪里知道,這出外辦事,恐怕得到申時才有功夫回來」。
柔佳一撇手,有些賭氣的坐著不動,舒氏見衣服穿的七七八八,不擔心著涼,便也不急,召喚丫鬟先把熱水端進來放在架子上,自己起身將面巾浸濕,騰熱的往玉瓷般的小臉上揉搓,盤腿坐在床上的小人兒倒也不反抗,只在面巾挪開之後哼唧的來了句,「悶死人了」。
梳洗穿戴完畢,丫鬟在開間的榻上搭起小桌子,放上新鮮熱乎的肉包子,又盛了小半碗八寶粥,擺幾樣柔佳平時愛吃的女乃油炸糕、糖耳朵這類小食。
飯吃到一半,柔佳扔下碗筷,跑出房間。舒氏追在身後,嗓音洪亮地喊道,「小祖宗誒,這是又要去哪兒呀?好歹先把飯吃完……」
「我吃飽了!」,邊跑邊回頭,柔佳對著女乃娘往小院門指,「我去前面看看我的臘梅花開沒開」。
小孩子靈動,舒氏緊趕慢趕在身後追著跑了一圈,累的差點岔了氣,等追上的時候,柔佳已在樹下,托著小腦袋呆呆地凝望傲立的梅花。
和煦的陽光下臘梅綻放,透亮的杯狀小花,蠟一般晶瑩。
「女乃娘,還沒下雪,它怎麼開花了呢?」
沒來得及多喘兩口氣,柔佳發問,舒氏不知怎麼回事,月兌口而出,「誰還規定非要下雪才能開花啊,臘梅就是這個時候開的,不稀奇」。
「可去年的時候,是下雪之後才開的」,柔佳可憐兮兮地看向舒氏,「阿娘那個時候抱著我,說臘梅是迎雪獨立的花兒,是好花兒」。
這敏感的當口兒,舒氏察覺出不對勁,開始打馬虎遮掩,賠笑附和,「便是不下雪,這冬日里頭也就臘梅迎風開放,是好花兒」。
「下了雪,和雪一起的時候,才好看呢!」,紅撲撲的小臉藏不住失落,「白皚皚的雪配上女敕黃色的花,雪壓不折,所以阿娘才說是好花兒,我也才覺得好看」。
「花都一樣」,舒氏溫言安慰,「這梅花品質高潔,傲骨崢嶸,是好花兒」。
「不一樣,才不一樣」,柔佳听舒氏說花都一樣,憑白急了,站在台階上,踮起腳,用肉嘟嘟的小手一把扯掉枝頭新開的幾簇梅蕊,女敕黃的花瓣霎時落了一地,她騰空跳起,用腳拼命的踩踏,嘴里念念有詞,「下了雪的好看,沒下雪的不好看,不好看」。
柔佳在台階上上躥下跳,舒氏怕她摔著,老鷹抓小雞似的圍著跑,邊攔邊不住惋惜,「剛開的花兒,這樣糟蹋了,多可惜」。
「不可惜,不可惜」柔佳瞪著眼楮越說越大聲,不依不撓,嚎著嚎著陡然一轉,哇哇大哭起來,舒氏是丈二的和尚模不著頭腦,只管趕忙往懷里拉扯,擦著眼淚,哼著小調兒,哄了大半天,最後干脆順柔佳的心思干叫道,「不好看,不好看,下了雪的才好看」。哪知懷里的小人兒並不領情,一把推開舒氏,罵道,「騙子」。她走了幾步,回頭,確認舒氏還在,徑直往廊道去,在廊道邊兒上一**坐下來,頭搭在柱子上,微仰下頜,抿著嘴,直直地瞅,怒目相向。舒氏見這情形,知是又要亂發脾氣,便也不似剛才那般輕聲細語耐心哄勸,站在原地不挪步,叉起腰,頗有些分庭抗禮的姿態,激到,「大冬天的,你就坐吧,到時候大夫來了,喝那又苦又臭藥水的可不是我!」
對面四仰八叉沒坐相的小人兒眼珠子骨碌骨碌轉,悻悻地挑說,「我可不怕,我病了,你也要受罰,好不到哪兒去,咱們今個兒就比比誰硬氣」。
「喲」舒氏听了拍掌訕笑起來,「我可是頭一回見著這麼個蠢人物,用自己的身子骨比硬氣,盡做不劃算的買賣」。
柔佳听到這一句,愣是沒挺住, 的站起來,「你知我最嫌人說我蠢,好好的說這個干什麼?我看你是成心的!」
舒氏得意的笑了笑,三步並做兩步上前將柔佳往外提溜,柔佳眼見抵抗不過上了當,心一橫,沉著身子,將重力全扔給舒氏。這舒氏眉目清秀,也才二十五六,肩若削成,腰若約素,心里寶貝柔佳,擔心左磕右踫生出個好歹,是哪哪的使不上勁兒,拖著個六七歲大的娃兒走不了幾步,別的婆子要上手幫忙,柔佳是又踢又踹,沒辦法只好停下來。
「你這麼個鬧法到底是為什麼?剛才我說的不在理,給你賠不是就是,你這整日的顛來倒去,可是要讓大家心生厭煩?」
「便是不顛來倒去,你們也厭煩了,現今你們就等著那個女人進門,好巴結去!」柔佳氣勢洶洶,當面對眾人甩臉子。
「這不是冤枉人麼」,舒氏慍怒,抬手指了指周圍站定的幾個婆子丫鬟,「你看看,這院里的哪個不是從小看著你長大,成日圍著你轉,你就好意思說這個,寒了人心」。
肥女敕的小手觸及套在脖頸間的金鎖串兒發出叮鈴叮鈴的鈴鐺聲響,柔佳拍著胸脯,冬日的陽光映照在她那白皙紅女敕的臉頰上,水靈里透出異樣的倔強,肅穆到仿佛能將一切吞噬,看的人驚心動魄,她直視舒氏,「你們寒了心,我也寒了心,都寒了心去,阿娘去世不過百日,阿爹就忙著迎那個女人進門,阿娘對你那麼好,我可沒看你掉過幾滴眼淚,你們和阿爹一樣,都是沒心肝的人,寒什麼心?再過些時候,新主子進了門,怕是誰也再想不起她來」。
「好!好!好」舒氏連說三個好字,氣的不輕,「怕是最想不起事兒來的人就是你,你還好意思說別人,她和馬氏也差不了多少,我憑什麼給她掉眼淚,不嫌臊的慌」。
府里的老人吳婆子听的這話出口,趕忙咳了兩聲,奔到舒氏跟前,喃喃地念道,「禍從口出」,舒氏似乎也緩過些勁兒來,不似剛才那麼激動,口無遮攔,但也絕沒有往日的好脾氣,臉色是十分難看。吳婆子見這般狀況,寬慰道,「姐們兒跟小孩子生個什麼氣,小姐還小,許多事不懂,誰對她好,她自然記著誰,您為去世的夫人掉了多少淚,你為小姐的事兒操了多少心,我們可都睜眼看的明白」。
從袖筒里抽出柳綠的絹帕,舒氏擱在眼下擦了擦,「我也不求誰記我的好,做人做事但憑良心,我就是心疼我們家小姐,到如今也沒個記她好的人」。吳婆子擺擺手示意,「不說了不說了,你這有天沒日的,話本不該從你嘴里說出來,現在不到時候,有些東西放心里就成,等小姐大了,自然懂的」。
話說半截,去頭掐尾,柔佳听的暈暈乎乎。雖是這樣,她也知道自己是真的惹乳母生氣了,往日再怎麼雞飛狗跳的鬧騰,大不了**上受幾個不疼不癢的巴掌,從沒今日這番光景,尤其是她矮著個兒,恰好睇見舒氏眼眶里淚水盈盈,更加心慌愧疚,即刻沖上前抱住舒氏的大腿,小腦袋膩在月青的緞面上不停地來回磨蹭,猛對舒氏一通咯咯傻笑,「乳娘,別生氣了,好不好?」。舒氏瞄一眼柔佳,柔佳立時把眼皮往下一拉扯,翻嘴做了個極丑的鬼臉,弄的舒氏哭笑不得,「有你這麼個祖宗,真是叫人擱不下心,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丑死了」。柔佳見舒氏不再生氣,鸚鵡學舌,「我生的和乳娘一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丑死了」。
「好了好了,就你牙尖嘴利」,舒氏霖然,飛指往柔佳腦門上那麼輕輕一戳,「這會子瘋夠了,去溫溫書,省得整日里盡出ど蛾子」,她拉起柔佳的小手準備回院,哪知柔佳月兌了手,舒氏轉身蹲下,問道,「又怎麼了?」
「我要在這里等阿爹」柔佳低垂眼眸,扭扭捏捏,「我有話想問他」。
「時候尚早,冬日天冷,在外恐要凍出病來」,舒氏直言,「老爺要天黑才回來,要不我讓人在前門候著,咱們先去溫會兒書,等人到了再過來不遲」。
「我心里有事情沒想明白,放不下,就是去了書房,也溫不了書」,烏黑的眼珠水汪汪的,眼神炯炯,猶如淵潭,能直照到人心坎上。
「我想等」,許是受不了這期期艾艾的眼神,或是能感受傳遞的情緒,有可能自己也不知道什麼原因,總之舒氏著了魔似的,心里滿不是滋味兒,破天荒的答應了。
「冬天里冷,你要等,女乃娘不阻你,可是得多添幾件衣服,到了該吃飯的時候咱們得先回屋吃飯」
「嗯」柔佳拼命點點頭,繃著臉的笑容愉快舒展,瑟瑟風中的小身軀,直挺背脊,沐浴在金色陽光下,開心得手舞足蹈。
她,是這樣容易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