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螺紋的博山爐里裊裊的白煙打弧鑽出,半空中轉幾道彎,總往有人的地方竄,濃郁的香氣薰的人暈暈乎乎。馬玉顏繡著提金絲線的鞋面,細針一不留神扎在自己手上,指尖剎時冒出芝麻大的血點,她呆呆地看著血點沁出,好似藏在心底的傷疤被劃拉開,然而霎時間血點凝結,又好似心里的傷疤從來沒有存在過,仿佛一切,都只是她的命。
受過一次傷,就不該產生兩次痛,這是她安慰自己的話。只是心上流的血不比手上流的,心是總括,通五髒,囊六腑。
鮮活的記憶躍出,歷歷在目︰蒙著灰的雙喜瓶,讓她難堪;居高臨下的姿態,和她的‘母親’一模一樣。敬完茶開口的第一句話,是訓誡,「在做妻子之前先做好母親」。老夫人氣勢威嚴不容置喙,出嫁,不過是把她從一個牢籠推進另一個牢籠,不同的是,這個牢籠里,她或許有翻身做主人的一天,這個念想,是支持她的唯一動力。
人活著,圖什麼,不就圖個念想。
從小,她看著嫡母的臉色長大,看著周圍人的臉色長大。小的時候,她委屈的哭過,後來,她發現,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誰都是要看臉色的,區別只在于看誰的臉色,看多看少,你看別人的臉色,別人也看你的臉色,你在受別人臉色痛苦的時候,也在給別人痛苦。這樣想一想,也就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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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佳渴的受不了,勉強提開眼皮。
微弱的聲音,「我想喝水」。
舒氏勢若月兌兔,柔佳眼角的余光瞥到床頭立了個生面孔的女人,鴨蛋臉,柳葉眉,丹鳳眼,穿鵝黃色底團雲紋素面杭綢褙子,牙白色的鏤花連珠絲緞裙,堆雲砌黑的秀發束成小兩把頭,沒有戴花,插著最最普通的翠玉簪。
不用猜,也知道她是誰。
舒氏端來溫水,馬玉顏趕忙伸手扶起柔佳,柔佳想要推開她,卻沒有力氣。一個多月以來,她的身體一直發軟、發虛,像是發泡的棉花,尤其在落地的時候,只能用騰雲駕霧來形容。
小口啜飲大半杯水。
「怎麼樣,好些了麼?看這瘦的,多讓人心疼啊,我看這會子天暖了,出去走動走動,見見陽,興許好些」,話語里全是殷勤,但殷勤太盛就顯得假。
柔佳躺下,閉上眼。
從頭到尾,她沒有給馬氏一個正眼。
她很累,有身,有心。
「怎麼,夫人是嫌病的不夠厲害」,舒蕙蘭夾槍帶棒,不免齒冷。馬玉顏依舊笑臉相迎,「舒姐姐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什麼姐姐不姐姐的,我可當不起」,舒氏哂笑,「您自己是什麼身份自己清楚」。
這一巴掌刮的好響,話里有話卻跳不出刺,馬玉顏尷尬笑笑,也不作聲駁斥,初來乍到,逢人先給三分臉,何況是這位半個主子的舒女乃娘。她自己的身份自己自然是最清楚的,因是庶出,連個女乃娘都瞧不上自己。不過罷了,能嫁給這樣的人家做續弦,本就是她的福氣,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就不信還能卡在這麼點小氣上。
「听說姑娘愛吃陳老六記的糖山楂,我特意讓丫鬟去城北的集大街買了些,就著藥喝不那麼苦。還有虹花坊的胭脂,也是上好的」,馬玉顏舌忝著臉討好舒氏,諂媚地連自己都覺得惡心。
「胭脂我不缺,夫人就不必操這個心了,好心得用正了地方才是,給您提個醒,老爺最重家風,見不得歪斜事兒。至于糖山楂,姑娘早不吃了,只吃西洋的烏梅」,舒蕙蘭覺得馬玉顏就是鄉下進城的土包子,沒錢裝闊氣,她那點碎銀嫁妝,夠買幾盒胭脂?
高挺的鼻梁,鼻翼翕動,「原該早打听好的事,讓您和姑娘見笑了」。
「別這麼說,您剛來,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面上總得過得去,舒蕙蘭接了句托底的話,沒有讓場面太過難堪。
柔佳听著她們一來一回,一唱一和,竟覺得馬氏有些可憐。
「听吳媽媽說當年祁夫人剛進門的時候,受了不少罪呢!」
「听吳媽媽說當年祁夫人剛進門的時候,受了不少罪呢!」
尖細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在耳中回響,又一場輪回的開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前人,才心有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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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破月來花弄影,酒醒愁未醒,往事後期空記省,風不動,人初靜。
「可我連母親的樣子都沒有見過」,高斌始終忘不了女兒蒼白的小臉,淚眼婆娑。
他,愧疚。
他,不記得她的樣子了。
明明,曾經那麼生動的在他眼前,與他朝夕相對。
那個時候還小,不懂情愛。柔佳的生母過世時,面對讓他怦然心動的祁氏,他曾經這樣欺騙自己。初見她是在一個落英繽紛、陽光燦爛的日子,就像戲台上從頭頂打一束光,那光正好打在她的臉上,照進他的心里。
有時候,會在柔佳身上,恍惚看到她的影子。
「天涼了,早些休息吧」,一雙縴手將月白的袍子披在他的身上,他抬頭,正對上那對盈盈秋水的眼楮,欲語還休。
很像,她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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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八月,連著傳來好消息和壞消息。
好消息是,馬氏懷孕了,已經兩個多月。
壞消息,準確的來說,應該是噩耗,高斌的長兄、高家的嫡長子繼承人、正二品涼州鎮官總兵高述明舊創復作死于任上。
白露仲秋,團圓之月,只剩下綿綿哀戚之聲。
「吳媽媽,真是天降橫禍啊,眼看著二老爺的官越做越大,還指望大老爺給提攜呢,哪知就這麼去了,半點預兆也沒有,讓人心里怪堵的慌」,杏兒換上白淨的藍布衣服,抄手拿起床頭未完的針線活。
「你算個什麼人物,操的哪門子心,不就是眼巴巴年尾那點賞錢沒了?」,昏暗的燭光下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抬頭紋和眼紋都很重,「這白發人送黑發人是天底下最讓人傷心的事兒」。
杏兒飛走幾針,描出個大概的形,宛若含苞的芙蓉花,「知道知道,您又心疼老太夫人了!」
「來,幫我引個針」,吳婆子晃晃悠悠將手中的線頭遞給杏兒,「別看太夫人高高在上,天底下又有誰能夠事事稱心如意,早年死了丈夫,現在又死了長子,她心里的滋味怕是不好受」。
「那是當然,太夫人眼楮都哭瞎了,用膳的時候還一直‘我的兒……我的兒……’叫喚著,在場的人听了可都難受呢」,杏兒說著說著自己心里也有些難受,老太太平日里待府中的下人不薄,她對老太夫人是相當敬重的。
「人老咯,當年先公死的時候太夫人可倔強了,硬是不在外人面前多流一滴眼淚」,吳婆子遙想當年,「孤兒寡母的看人臉色,吃了多少苦啊!太夫人一個人拉扯大五個孩子,不容易,哪個不是爭爭的有出息,到如今本是該安下心享福的年紀,誰成想……」。
門嘎吱一聲響,探了個腦袋進來。
杏兒見是春香,頂氣兒說道,「看什麼,還能吃了你?」
春香莞爾,顯得有些拘謹,道了句,「吳媽媽好」。
「進來吧」,吳婆子招手,態度十分和氣,「怎麼,又來和這丫頭通消息?」
「嗯」,春香點點頭,「剛才听人說涼州的大夫人他們下個月初來京里,恐怕就不回去了,料想後院里要準備的事情多,琢磨著先告訴姐姐一聲也好有個準備」。
「你這孩子,倒挺機靈的」,吳婆子定楮看了看眼前穿素面裙的丫頭,「長的也討喜,將來是個有福氣的命」。
「我說吧」,杏兒在旁附和,「這丫頭鬼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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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大雁陣陣南飛,倦鳥,即將歸巢,落葉,總要歸根。九月初,高述明妻兒一家老小扶喪進京。伯父,在柔佳的字典里是陌生的詞,听祖母說,伯父在她出世前便調任在外,每隔三年才能回京述職,逗留半月。很幸運地,她出生的時候,伯父是在家的。她小時候應該還見過伯父,只是對于這回事,她早已全無印象。她對于伯父一家的所有了解出自女乃娘舒氏之口,伯父有一妻二妾,七個兒子。
喪禮由高斌一手包辦,事無巨細皆親自過目確認。
喪禮上,來了很多人,認識的,不認識的。姑父丁皂保、瑛君的父親韓懿、王朱氏的丈夫德林這些人柔佳是有印象的。還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柔佳躲著他,她不知道見了面該如何開口稱呼他,「舅舅」想必是不恰當的。她躲在角落里,默默地看著一批又一批的人進進出出,不管生前他們與伯父是什麼關系,死後也就終結在這一刻了。
慢慢的,視線落定在那些不會更替的人身上,他們烏壓壓一群跪在那里,哭泣的哭泣,悲傷的悲傷,迷茫的迷茫,比自己大的、比自己大很多的、和自己一般大的、比自己還小的,都有。三個女人,跪在顯眼的位置。看到這三個女人,不知為何,她的腦海里突然試圖去構造生母、養母、馬氏齊聚一堂的場面。
心弦,似乎有哪兒被撥動了,逡巡蘆柴棒一般的背影,眼眶不覺濕潤。
父親,越發消瘦了!
他,也需要有人照顧,也需要有人陪伴,也需要,有人,給他溫暖。
他,也應該配上子孫滿堂的幸福。
馬氏,原是極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