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選秀,茶館里說書人的評傳總是繪聲繪色的渲染,街談巷議極盡夸張,勾心斗角、金枝欲孽,百姓雖全然未曾親眼目睹,听著卻都十分激動,心潮澎湃。殊不知宮中的選秀其實有兩種︰一是由戶部主辦的八旗選秀,三年一屆,秀女皆是出身正統的滿蒙漢八旗在旗旗人,七月她們從神武門入宮,在御花園、體元殿、靜怡軒等處接受閱選,留牌的秀女才可備皇後妃嬪,或者賜婚近支宗室;二是由內務府會計司舉辦的宮女選秀,一年一屆,參選的秀女出身內務府三旗,中選者被分配宮中充當使令女子和雜役。
柔佳的身份自然沒有資格入選第一種秀女,她的馬車不是將她載入宮中,而是直接拉去北長街的胡同里。
那一日,會計司的胡同口停放許多馬車,放眼望去,人山人海,人群中有錦衣羅裳的,有布衣棉衫的,簇新的奼紫嫣紅、洗舊的青黃藍綠,即使是內務府的三旗女子,人與人之間也是千差萬別,更遑論她們與宮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們。柔佳突然有些明白,祖母話里的含義。
「怎麼才來」,瑛君把手抓住柔佳,嬌聲嗔怪,她身穿秋香色縷金連珠團花錦紋交領對襟中衣,朱紅色刺繡瓖邊百蝶穿花紋木蘭裙,衣物把平日的歡悅跳月兌壓實沉了些,看著不那麼莽撞。
「穿的這麼好看,當真是來選娘娘的!」柔佳調侃,俏皮地點了點瑛君的鼻子。
瑛君不吱聲,拉著柔佳一路擠過人群,溜到前巷人少的地方,才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你在外面受那日頭干什麼,我們能進堂子里歇會的,何必與那些人在一塊兒混待著」。
柔佳啞然失笑,「以後都是一起行事的,怎麼能這麼說」。
「怎麼不能這麼說」,苡素邁著細碎優雅的步子,不露辭色,「外頭那些人與我們是有差的,你不能視若無睹,你想把這差給劃掉,人家還不一定領情呢」。
柔佳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滿人看不起包衣,何苦連自己人都看不起自己人。
苡素渾然未覺柔佳所想,繼續擺出內行的姿態侃侃而談,「外面那些都是管領下的小戶人家,以後是斷不會和我們分到一起的,就是在一個宮里,她們至多也只能干些粗重活,給我們打下手,不必顧忌她們。倒是院子里這些,都是有身份的,可該留意,盡量別惹事,還不知道誰比誰貴份」。
這番鞭闢入里的剖白听的瑛君直搖頭,「沒想到你這麼勢利眼,竟是個欺善怕惡的主兒」。
「剛才是誰說不要和人家混待著的,這會兒反水,真是牆頭草兩邊倒」,苡素一拳捶在倚搭的瑛君身上,開口道,「我這人既不欺善也不怕惡,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再說宮里都是看人下菜,笑里藏刀,我們進去了,也得學著保護自己,萬不可輕信別人,容易吃虧上當」。
「那我該不該信你呢」,柔佳嗆道。
苡素平白遭擠兌,心生不悅,「愛信不信,不是和你們好,誰跟你們說這些推心置月復的話枉做小人,就你假清高」。
「我不過是看不慣有些人媚上欺下,活月兌月兌一副……」,後面的三個字如鯁在喉,終沒能說出口。
「怎麼樣,不說了?」,苡素輕蔑一笑,「都是奴才命,有什麼好張不開口的」。
柔佳心里懊惱,淡掃苡素一眼,苡素蹙眉冷怒,場面闃然。
瑛君抱怨,「這還沒進宮呢,你們兩個倒內訌起來,煮豆燃豆萁,相煎何太急!」
話音剛落,府衙大院前的肅鼓適時響起,四下即刻鴉靜,主事的官員站在階前悠悠地宣布,「剛才領了牌子的姑娘先進去檢查身體和活計,其余的站好隊伍,按順序領牌子」。
柔佳瞟一眼苡素,對瑛君說道,「我來的晚,牌子還沒領,先站隊去」。
點紅的竹牌瞬間被擲到柔佳懷里,「這是奴才媚上欺下給您求來的,您賞個臉,就別自己再去遭罪了」。
「苡素在這排了大半個時辰,替我們都拿好了。她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瑛君及時找了個台階,把兩人拉攏在一塊兒,柔佳伸出手,三人復又比肩而行,有說有笑。
俄而,一個十五六歲,比柔佳她們大不了多少的宮女進前領路,她的眉梢露喜,看得出很是開心。待選的秀女們魚貫而入。秀女檢驗的地方是專門開闢的,院子十分寬敞,她們一百多號人齊溜溜的按順序站好,共站了十排。站定後,先是核對身份姓名,檢查眼耳口鼻、丈量身高,合格者進入內屋檢查口氣和腋下,當然,還包括更為私密的地方。
幽暗的小屋,熹微的陽光透過隔紗窗戶將婆子的輪廓表現出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陰郁壓抑,柔佳心里惶惑,扭扭捏捏的挪著步子,半天沒到婆子跟前。
「快點,後面的人還等著呢」,婆子急躁地開口,「也就月兌褲子放屁的功夫,羞什麼」。
婆子的話十分喜感,引的柔佳竊笑不止,一時間緊張感消除殆盡,她在渾然不覺的情況下,被婆子拽下褲子,又在沒來得及反應的時間內,草草結束了這一切。好像,來不及經歷想象中難以煎熬的羞恥感。
但凡五官端正(不會讓萬歲到看了吃不下飯的程度)、身體無重大殘疾(缺胳膊少腿另論),基本就可以直接進入第二項考察。怎麼說,宮女好歹算是技術工種,什麼狂風掃落葉、一夜補裘衣、洗衣服端尿盆統統都有可能成為分內事,所以行動敏捷是必須的,不厭其煩的考察你端茶遞水、描紅刺繡、風卷殘雲,一遍又一遍,在你即將崩潰的時候,麼麼們會十分欠揍的微笑著告訴你,你通過了!
這是當然的,考題八百年不變,正常人都能通過。
假如這些基本素質你都合格擁有,恭喜你,你可以進入倒霉的第三項考察。
柔佳因先前賄賂內選,宮里的麼麼仔仔細細教過一遍,這‘口齒清楚’就真的只是需要你會說人話,而且,你還不能說的太好。
好吧,那邊廂豐乳肥臀的大嬸扔了一本破舊的《三字經》給你,你讀了一句,總共十二個字,錯了五個。不要問為什麼大家千奇百怪錯的這麼離譜,要是你全篇一字不差的認全了,那鐵定無情的慘遭淘汰,因為‘理’媽媽曾經告訴過大家,女子無才便是德,這是金科玉律,宮里大字不識幾個的旗人後妃們可不希望找個出口成章的丫頭狐媚惑主。
幾個時辰下來,內務府管領偕同宮里的麼麼和姑姑總算把七八百號人檢查完,早已累的是滿頭大汗,雙眼發花。休息小半刻,入選的三百多號人全都被趕往大廣場,據說接下來就是中選秀女即將面臨的終極難題,最為殘酷的‘改名兒’大戰,它絕對挑戰你的底線,刺激你的神經,能夠磨礪你和麼麼斗智斗勇的本領,提升你的戰斗力得到質的飛躍。
但實際上,它往往和你的人品有很大關系,俗稱狗屎運。柔佳就在這狗屎運中積極幸存,保住了她的本名,不,準確的應該說,她在本名即將不保的情況下,急中生智的給自己取了個更為復雜的,堅強的雜草名字——「柔荑」。
她給麼麼的解釋是,「這是個雜草的賤名,好生養」。
話說,麼麼居然能夠認同這麼個晦澀的名字,真是有種晴天霹靂的錯覺。只是不知道,牌子上的這兩個字有沒有傳寫錯,不然到了宮里念起來,又是一出悲喜劇。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麼好的狗屎運,像瑛君,她的名字早已被改的面目全非,無論她多麼急中生智想保住她的‘君’字,那都是徒勞無功,不可能的事情,她要君了,讓皇上听到,得是什麼想法。只是柔佳不理解,麼麼為什麼放著好好的‘英子’不叫,反而讓她叫‘喜寶’,難道是因為她長的太喜慶?也有可能是她先前太執著于‘君’字,觸怒了麼麼,所以結尾偏生不給她好過。
柔荑、喜寶、素妞,這是三姐妹新的諢名。
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好運亦同,初出茅如的柔佳並不知道自己所慶幸的幸運都源自她背後錯綜復雜的關系和人情。
收拾好行囊,第二天一早,宮里派來了馬車。馬車不大,柔佳進到里面發現已經坐了四五個人,實在難擠的很,而據車夫說他們還要去街尾再接幾個秀女。
柔佳揀了個空處坐下,最里面衣著富貴的秀女捏著鼻子揮揮手,頤指氣使地喊道,「把簾子拉開,都快透不過氣了,還有你,往那邊去」。
這個你,那個你,當然都不是指柔佳。柔佳斜覷盛氣凌人的秀女,沒有做聲,她身邊穿暗紅色外罩的秀女忽地兀自挪隔開半寸地兒,幾乎貼在另一個人身上。
疏離感,明顯的疏離感。
柔佳套近乎,笑盈盈道,「我叫柔荑,你叫什麼名字?」
對方 了柔佳一眼,「金蓮」,很明顯的往另一個方向又傾了傾。
一路上,悄然無聲,柔佳悶的慌,快要,透不過氣來!只有剛才那個盛氣凌人的秀女時不時唧唧喳喳,到後來,柔佳反而覺得她沒有那麼討厭,甚至,還有些可親。
幡然醒悟昨天苡素的那番‘秕言謬說’,人與人的差微微存在,卻根深蒂固。你主動伸手,對方不一定領情;對方主動伸手,你或許又覺得別有所圖。
這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