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宣遺夢 第15章 伯仁

作者 ︰ 臨夏微風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世界上有太多的我,造就了更多的伯仁。

雍正五年八月初六,在四阿哥弘歷風光大婚後僅僅半月,同為皇子卻被削除宗籍的三阿哥弘時郁郁而終,結束了他短暫的一生,年僅二十四歲。他的一生,含著金湯匙華麗誕育,卻以掰斷金湯匙黯淡收場。他的母親齊妃李氏早年受寵于皇上,只是年老色衰之後,丈夫君臨天下,問題接踵而至,究竟是因為弘時失寵導致齊妃失寵,還是齊妃失寵以致弘時失寵?或許並不盡然是失寵與得寵的問題,其中還摻夾更為復雜的權力、利益的爭斗,他成為了某些人的絆腳石,成為了眼中釘肉中刺,他的率性被解讀為放縱不謹,他的急情被苛求作不辨是非,人若變成了障礙,就連呼吸都是錯的,站著也擋了白過的穿堂風。遭人嫌棄,還是應該早些抽身退出,識時務者為俊杰,只不過,當沾上血緣親情,人總是會偷偷的心存僥幸,虎毒不食子、返哺之恩,在至高無上的天下面前從來微不足道。

君心易改,人心難測,即使是同床共枕的人,又有幾分真心!歲月是把殺人于無形的利器,斯時紅顏老去,你將最好的朱華給予,收獲的卻不一定是玫瑰的芬芳,也有可能是腐臭的糜肉。伴君如伴虎,即使是丈夫,即使是父親,即使有斬不斷的血緣關系,即使血脈相連,在這之前,禮教先于的是君、是臣,是帝王。身居高位,獨佔一宮主位的娘娘們不得不俯首帖耳、如履薄冰,一著不慎,隨時有可能萬劫不復。

太多的前車之鑒,年羹堯、胤、弘時……

雍正六年九月初九,生母為敦肅皇貴妃的八阿哥福惠夭殤,皇帝輟朝,大內素服各三日,不祭神,詔用親王禮葬。

同是兒子,得到的待遇卻大相徑庭︰長子早逝,不聞不問,不能認祖歸宗,死無葬身之所;幼子卒,厚以親王禮,痛哭哀慟。手心手背都是肉,五指有長短,皆卻連心脈,民間成理的諺語在事實面前顯得滑稽。

愛的差別,如此巨大,使人望而生畏。不是每個人都會成為幸福的那一個,如若不幸,要如何面對?

「如果是我,情願不要」,柔佳對于瑛君的提問做了這樣的回答。

「不要什麼?」,瑛君不明其意,「不要相愛?」

那樣的愛,若是相愛,怎會淪落到如今的局面。愛,不會輕易移情更改,不會隨歲月流逝,不會隨容顏泯滅,它會積澱下來,它的厚重,它的美好,不是每個人都懂。柔佳不認為皇上懂愛,他若懂愛,就不應該那樣對待他身邊朝夕相伴的女人,他至少應該顧及她的感受。

瑛君決心打破砂鍋問到底,「那你到底不要什麼?」

「傷害」,排扇般的羽睫垂下,她體會著三阿哥的痛,體會著齊妃的痛,體會著那個時代女人獨有的痛,那種痛,是人于情感上共通的。就像她對父親,她理解、她支持,甚至她認為只有那樣才會幸福,可是繼娶,仍然是心上的疙瘩、剪不掉的瘤子,永遠橫亙,只生不滅。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苡素不知何時到了門邊,背倚著門,手里捏著醒目的艷紅絲絹帕子,清淺言笑,「郝姑姑正到處找你」。

苡素嘴里的郝姑姑郝春霞是原乾西二所的掌事姑姑,四阿哥大婚遷宮後,需要更多的得力助手幫助福晉、格格們處理家務,因此她理所當然的留了下來。她與蔡芳寧、富察福晉屋里的周阮雲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有什麼好事?」

苡素但笑不語。

「什麼事情,這麼神秘兮兮的,讓你這個‘側福晉’院里的頭號大忙人紆尊降貴的蒞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瑛君對于先前苡素多次推月兌不見耿耿于懷,犀利吐槽。

「喲,您這五阿哥身邊的紅人又隨主子微服私訪,體察民間疾苦來了?」苡素毫不示弱,瑛君見苡素話語尖酸刻薄,心里憋氣頂道,「比不上你辛勞,一到見面就日理萬機」。

苡素其實對于瑛君無事常登三寶殿的做法早有微詞,之前也和柔佳提過,只是柔佳偏袒包庇,總也不張口訓斥瑛君,既然這樣,今日撞見,她倒不妨唱一回紅臉,「不是誰都能有丫鬟的身子小姐的命,我哪里能和韓娘娘你比」。

「你別指桑罵槐」

「我沒有啊,我直接沖您來的,就你整日閑的慌,也不怕傳不盡的流言蜚語,你不是四阿哥院子里的人,卻倒把床鋪安到這來,看來你果真把‘寒舍’當成自己家了」,苡素掰開了話說,話里話外都是不滿。

「我哪有,我這三個月才來了一回」,瑛君對于‘誣蔑’忿忿不平。

「就你能,一年四季都要來」

兩人唇槍舌劍的杠上,柔佳無暇理會,卷了截家里捎帶的上好洋花蘇綢和銀袋子,匆促離開。在二進院的偏房里柔佳見到了素齒朱唇的郝春霞,她微施粉澤,見柔佳進屋,款款起身,主動招呼柔佳坐下,柔佳不著痕跡的將銀子和物件歸置,郝春霞半笑道,「從今往後我還要多靠你」。

「姑姑哪里話,沒有姑姑就沒有我,柔荑以後還要靠姑姑多提點」,趨炎附勢的腔調熟絡的阿諛,對于郝春霞,柔佳是心存感激的,雖然她明白郝春霞不過是利用她。利用,是相互的,利用存在的本身,在于你有沒有價值。要記住,在危難時刻,願意利用你的人,是給你機會的恩人。

「你有這份心就足夠」,郝春霞趁機抓攬功勞,「我可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幫你在四阿哥的正院里爭到位置,你可別辜負我的期望」。

突然降臨的喜訊,夸大其詞的說辭,聯想到四月內父親的回京,五月內富察格格的分娩,真相,呼之欲出。高斌榮升從二品廣東布政使,富察雅琦誕下四阿哥的長子,外頭的、內面的、家里的、宮中的,所有潛藏積累的因素爆發,給柔佳創造了機會。

「雖然蔡芳寧大有可能繼續刁難,但你千萬要沉住氣,在四阿哥的內院守值和在外院守值完全不是一回事,你要好好把握機會」,郝春霞循循善誘,「沒有機會,要自己制造機會」。

柔佳輕抬螓首,「姑姑的教導柔荑必定銘記于心」。

郝春霞微眯了眯雙眼,眼前的人太過平靜,「你知道你最大的優點和最大的缺點是什麼?」。

對于教訓這類言語,柔佳有著天生的抵觸和反叛情緒,她無謂知道,索性曲意逢迎,「我這個榆木腦袋,虧得遇上姑姑,不然可遭殃了!姑姑的眼界氣派、能力手腕哪是我們能比,我要能學及姑姑的萬分之一,就是在夢里都該笑醒了」。

郝春霞想听的不是無心人的無心話,她要獲得實實在在的利益,她要她欠的情,她要她的承諾,再過兩年就該輪到徐宜瑞被放出宮,到時候乾西二所便該是她的天下。柔佳,是她的馬前卒、過牆梯,她要把她扶上去。

無數個世界里,男人有男人的天下,女人有女人的天下,閹人有閹人的天下,宮人自然也有宮人的天下。每個人都渴望成為世界的主人,凌駕于萬萬人之上。

「清楚自己的優勢,懂得因勢利導的人,才能成為最後的贏家」,郝春霞點撥,實際是警告,她當初看上柔佳,可不是無緣無故,雖然里面有勢弱收買人心的想法,但還隱藏更重要的原因。

「百煉鋼成繞指柔,好東西不該白白浪費」,郝春霞進一步挑白,話更為露骨。

柔佳裝傻充愣,她不去在意、不想在意,話里含有的深意是她所不恥的。她是在那里倒下的,不會再往那個坑里跳,何況,那里沒有她想要的人生。

她的前途,與自己系于一身,可是她的前途,卻不掌握在自己手里,郝春霞想要利用好這枚棋子,可是棋子卻不想成為棋子,到底這一局博弈,誰能成為最後的贏家?

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棋局博大精深,對弈的豈止二人。

關于進入內院,柔佳早已不是一年前的忐懷激動,也不是半年前的擔心焦慮,時間總是會讓頭腦更加清楚的想明白,所以說,時間,是可怕的!人的情感會隨著時間的變化消亡新生,有可能截然相反,喜歡變成討厭,愛變成恨,激情轉為平淡,充實變為空虛,你想把握的,一不小心從指縫間溜走,你想丟棄的,卻在腦海里揮之不去,轉角遇上的,不止是喜訊,還有悲劇。

在即將把額頭貼上牆壁做親密接觸的那一剎那,柔佳停下腳步,即使思考的大腦被佔滿,女人還是擁有敏銳的直覺。她找了個僻靜的角落扶壁稍事休息,萬年不變的定律,人在蹲牆壁的時候總是容易與閑言碎語擦肩而過,雖然這一次不是有關自己的,可卻同樣令她久久回不過神。

「毓慶宮的金蓮死的真慘,活生生被板子打到吐血」,秋日里宮女穿的是深色服裝,深紫的顏色發黑,黑的如血一般腥紅。

「無端端的就因為名字不討喜?」

「听說是污穢物的名字,說是這樣的人早不該留在宮里」

「她可費了好大力氣,才在八阿哥死後往空宮里月兌了粗使宮女的身份,真可憐」

「誒,都怪她自己命不好,事趕事趕上了,皇上沒了八阿哥,心里正喪著,打板子的人也可恨,手那麼重」

「他們還不是看上頭的意思行事」

「我覺得聖意不至于為難咱們吧」

「聖意咱是不知道,蘇公公的意思下面還是清楚的很」

貓著的步子,貓著的聲音,她們活的像貓咪一樣安靜、听話。可是,還是會被飛來橫禍、無妄之災褫奪如同草芥的生命。

還記得那怯怯的聲音,金蓮,或許本不叫金蓮。

晉書里有個故事,從前有位叫周顗的人,由于王導的記恨被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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