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黃月巒的出現,柔佳成為蔡芳寧的重點關照對象,整日圍追堵截,將她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白日班值掐的七零八落,托她的福,截至來年春暖花開,柔佳從來無顏得幸主子的音容笑貌。畢竟,她是有前科的人,被防範似乎無可厚非,她不願和蔡芳寧抬杠,因此消極怠工,勤勤懇懇做好本分。然而,她的老實本分在蔡芳寧那里討了巧,卻激怒了撐在背後的郝春霞。沒有身為一顆棋子的自覺,這事兒,好像嚴重了點。
「怎麼,你如今翅膀硬了」,郝春霞坐在花廳的雞翅木圈椅上,眉目肅然,語氣中隱有狠厲。
柔佳盯著扶手處雲頭外透雕的梨卉花紋,目光逐漸下移,這把椅子的彎勢大,前腿與鵝脖二木分作,牢固程度與連木圈椅無法比擬,「姑姑,我的情況您也知道,實在是沒有機會」。
郝春霞眉心微動,瞟了一眼面前的人兒,冷言,「機會和臉面一樣,是要靠自己掙的,最怕的不是沒有機會,而是有人給臉不要臉」。
柔佳翹首,面不改色,楚楚道,「姑姑賞臉教訓,是柔荑的福氣」。
「我太抬舉你了」,郝春霞聞言臉色驟變,鷹眼銳利,「別以為我不知道昨日的事情,你放著現成的機會白白拱手送給別人,我不是開善堂的,要想繼續在院子里待下去,就讓我看到你存在的價值」。
略一遲疑,柔佳回道,「昨日香桃傳喚,原以為只是蔡芳寧派人找機會測試我有無逾矩之心,因此不敢大意」。
話音未落,郝春霞連連冷笑,雙眸寒光射出,她伸手抬起眼前之人的頭,看清眼里的倔強,不由心生厭惡,哼一聲,「死鴨子嘴硬,昨日什麼情況,你自己心里清楚,難得趁亂給你露臉的機會,你怕什麼?」
昨日院子里的風波是因黃月巒而起,郝春霞相信,有第一個黃月巒,就會有第二個高柔荑,伺候在四阿哥跟前多時,她太明白四阿哥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我不是怕,而是不值」,明眸善睞,清冽的聲調,仿佛珠玉落地,「那麼許多人,場面混亂無法顧及,主子的心都放在黃格格身上,我去了也留不下印象,毫無意義,只會給蔡芳寧秋後算賬、詰問我見縫插針的口實,到時候吃不到羊肉反惹一身騷」。
看來裝鴕鳥是行不通的,柔佳暗想,昨日的情景怎麼說也輪不到自己,要是貿然上前,只能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宣告司馬昭之心,要想平衡蔡芳寧和郝春霞,在夾縫中求得生存,她盤算將黃格格作為擋箭牌。
郝春霞嘴角微翹,並沒有說話,她細細打量眼前的人兒,突然掀手將沸熱的春茶潑了過去,茶水滾燙,澆在柔佳的肘臂上,薄薄的紗衣熨貼燒紅的肌膚,全新裁量的宮裝沾染細細的茶末,淡綠的茶水順沿袖筒流到袖邊,柔佳低著頭,一動不動。
「不要只想著自己」,郝春霞獰笑,「在宮里的日子還長的很,徐宜瑞是秋後的螞蚱,蹦不了幾天,你好,我好,才會大家都好」。
「柔荑是姑姑一手提拔,姑姑不說,眾人也是看在眼里的」,柔佳為消除郝春霞的顧慮,表明忠心。
久慣老誠的郝春霞見起到了敲打的效果,懶懶一笑,攏了攏青絲,將絹帕遞給柔佳,「身上都髒了,擦一擦吧!我知道你是被潑了髒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或者你覺得我是要讓你出賣色相,且不說我們那位主子從不對身邊人下手,就是起了那個心思,也是你百年修來的造化,你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自然就知道該怎麼做」。
柔佳從房中退出,回到守值的小屋里,此時容蕙正踮著腳坐在西邊的榻上,用白紗布自己給自己纏腦袋,她把白布纏的跟個殼蓋似的,稍用些力,手提一提就自動掉落。
「你這樣哪行」,柔佳上前,接過手里未纏完的梭子,「要是不纏好,待會兒沾了水和塵沙,容易留疤」。
容蕙搖頭,「恐還有事要去搭把手,纏成蓋形的好揭下,不然被蔡芳寧瞧見,定然又要受罰」。
「不管她」,柔佳抓下纏好的蓋布,內里血跡斑斑,她騰身半跪在榻上,用手撥開容蕙的頭發,細長的尖形凹痕若隱若現地埋藏,讓她于心不安,「都怪我昨日推托你去,才讓你遭罪」。
「哪里,幸好你沒去,昨日的花盆缽子亂飛,你不知道有多駭人,蔡芳寧的臉都綠了」,容蕙扶扶腦袋,柔佳將紗布圍著耳後纏緊,「要是你在,估模這會兒還跪著呢」。
「昨天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好好的黃格格就和四阿哥吵起來了,還吵的那麼厲害」,柔佳用剪子剪掉多余的白紗,雙手嫻熟的打了個好看的環結,在兩把頭的背翅部分點綴一排淡紫色的通泉草,「這樣就看不出來了」。
容蕙對著鏡子照了照,滿意的說道,「听說是因琴起了爭執,四阿哥要彈鳳求凰,黃格格不愛听,言語間一時沖突口不擇言,惹得四阿哥生氣了」,容蕙擺弄衣件,拉直旗衩,覺得新衣裳不夠貼服,就用力按了按再撫平,結果還是卷了起來,「我可從沒見過四阿哥生那麼大的氣,看來黃格格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因琴起爭執?應該是因情起爭執吧!
「我說呀,她要真是忠貞烈女,早該在進宮前一頭撞死」,容蕙照完鏡子回過頭,注意到柔佳手臂上黏著肉的紗衣,不慌不忙的彎腰去拾放在大木頭箱子下面的醫藥盒,「你這肉都要嵌到衣服里面了,待會兒撕開有些疼,可別嚎」。
「誰說不是呢,再好的耐心也終歸是有限的」,柔佳感喟,黃月巒進宮快一年,四阿哥對她的好任誰都看在眼里,她要是再這麼不識時務下去,只恐將四阿哥惹惱,以後在宮里的日子就越發難過了。
「還在想這事兒呢」,容蕙見柔佳有些失神,回答的驢唇不對馬嘴,順藤模瓜問道,「你是同情黃格格還是羨慕黃格格?」
柔佳抬頭,一時訥訥。
容蕙緊挨柔佳坐下,正欲張口說什麼,祁風風火火進屋,她噌的站起來,側著身子朝門口挪去,「唉喲,我的好妹妹啊,怎麼滿頭大汗,看把衣服都浸濕了」。
「比不上人家身嬌肉貴,悶在閣里當小姐」,祁含沙射影,容蕙倒了杯水推到她跟前,「你又不是不知道柔荑的苦衷,何苦嘲弄人家」。
祁白了容蕙一眼,「我可沒指名道姓」。
听出弦外之音,柔佳知趣的笑臉迎人,「妹妹累了大半日,可有哪里用的上姐姐的,前日郝姑姑還說,院子里就數祁最小卻最勤快」。
「別拿郝姑姑壓人,你要真有心,就替我把院子里的花草侍弄好」,祁雖然嘴上不饒人,可心里卻緩和下來,「昨個兒就你沒受波及,多做些事情也是應該」。
「這是自然,只不過……」
祁往床上一倒,伸了個腰,「蔡姑姑不在院子里,你把花擺好趕緊進來」。
「那好」,柔佳十分善解人意的放下簾子,半帶上門,她走了幾步,在廊頭停下,片晌,只听嗤笑的聲音傳來,「你可真壞,人家待會兒可又要受罰了」。
「做了事再受罰,豈不兩全其美」
「早該好好整治整治那個小賤人,昨天耍陰招害我的頭砸了個窟窿,差點破相,這筆賬還沒和她算呢,你可給我出了口惡氣」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還想在她那里撿便宜」
「我沒撿著便宜,你可別便宜了她」
「你放心,主子在殿里和姑姑們分花,誰能注意到她,她要是敢出動靜,那就是不要命了,到時候看蔡姑姑不扒了她的皮」
「反正不管怎樣,她今天肯定要月兌層皮」
即使柔佳什麼也不做,只要被蔡芳寧的人看見她出現在院子里,一定會找茬讓她跪上一整天,慢慢的折磨。
「呵呵呵……你心眼可真壞」
柔佳的步子悄無聲息,沒有人知道她何時啟程,何時停下。
乾西二所中院西配殿的黃琉璃瓦下,一群少男少女圍在一起,濃烈的花香撲鼻,紅的、白的、黃的、粉的、紫的、藍的,各色春花按品格種類分放在十幾個精致的如意水柳托盤內,大家七嘴八舌的你一言我一語,值時,隱隱的鈴鐺聲響搔撩耳膜,里間身穿石青色雲龍紋暗花緞錦常服的弘歷望向窗外,徐徐問道,「還有人沒進來?」。
弘歷身邊的常侍太監徐有發不得不佩服他們這位主子的千里眼順風耳,心細如塵,他轉身瞄一眼蔡芳寧,嘻嘻笑笑將問題拋了出去,「該問蔡姑姑才是,奴才可不好越俎代庖」。
蔡芳寧看也沒看門外,回稟道,「不過是值房的小宮女,若是主子要湊人數,奴婢這就把她領進來」。
「就是她了」,弘歷拊掌,現下房里的繡球和海棠皆為兩人所選,正愁分不出勝負,蔡芳寧使了個眼色,香桃立即奔出殿門。
看清柔佳身影的一瞬間,香桃終于意識到哪里不對勁。
「該我了」,嘴角暗然一笑、猶如輕水般的眸子顯得格外清明。
香桃穩住心氣,強裝不露聲色,「你是故意的!等候多久了?」
柔佳笑而不語,微微揚起的唇畔,蛾眉淡掃,一雙漆黑的眼瞳,深邃如淵,透著絲絲細小如針的鋒芒。
浴德殿面闊三間的房屋隔斷,當中是個穿堂,留給伺候的人往來出入,只擺了一張窄條幾和二張椅子,抬頭的牆壁上高掛匾額,大大的「抑齋」兩字映入眼簾。柔佳第一次進殿,且在眾目睽睽之下,故不敢放眼亂瞟,只能用余光掃到里間大理石案邊角幾十台紫檀硯盒的端硯累摞,旁邊有幾方用過的,石品有冰紋、金線、火捺、天青、蕉葉白、魚腦凍不一,仙鶴落水樣式的硯中濕跡未干,點點融凝硯心,墨染玉成。
蔡芳寧見是柔佳低眉順目的進來,聯想到剛才突兀的鈴鐺聲響,來不及粉飾太平,嘴角下撇。柔佳斂衣行禮,腕上的赤金環珠九轉玲瓏鐲交奏出鈴鈴的脆音,由遠及近,刺破靜謐。
倩倩青綠,若柳身姿,吸引弘歷的目光,潺潺笑意浮在他的臉上,兩條濃濃的劍眉泛起柔柔的漣漪,溫然問道,「你選什麼花?」
一溜的十色托盤,海棠、桃花、杏花、梨花、杜鵑、迎春、含笑、山茶、木槿、繡球。
「奴婢選梨花」,柔佳語若流鶯聲似燕,徐有發吞了吞口水,心肝發顫,梨花乃是‘離花’,昨日的風波未平,好不容易四阿哥的心情稍有回轉,這時候來個撞槍口上的,大概結局會慘不忍睹。算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做奴才的就該放機靈點,她不識相與自己何干!
「為什麼」,弘歷沒有發火,他轉過身,修長的身影背對著眾人,反而笑的更開心。
柔佳恰似無意,「別的都有人選了,獨它沒有,怪可憐的」。
「想不到你還是個善心腸」,弘歷走近兩步,彎下腰,淡淡的檀木香充斥,鏤空的雕花窗 中射入斑斑點點細碎的陽光,他的目光清朗,下巴微微抬起,光潔白皙的臉龐泛著迷人的色澤,臉如雕刻般五官分明,蕩漾令人目眩的笑容。
柔佳感覺心跳漏了一拍,竟有些慌亂不知所措。
眼前人兒的半張臉紅的如同醉桃懷微,弘歷忽然起了興致,「抬起頭來」。
柔佳乖乖的抬頭,弘歷終于看清嬌女敕的俏顏,盡管容貌並不絕艷,但對于弘歷而言,這一眼,足夠特別。靡顏膩理、芳馨滿體,曼妙的曲線描勒出少女獨特的美,宛如含苞的花蕾幽香綻放,勾的弘歷忍不住引身前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