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蒙蒙一片霧海,小荷才露,有的浮在水面,有的出水老高,有的靜靜佇立,有的微微顫動。一陣風吹來,晶瑩剔透的露水在碧玉的羅盤上流淌,像是斷了線的珍珠翻落池中。
兩人高的太湖石孔洞疏束,上大下小,置在磚花台上以供觀賞,六角須彌的底部布滿潮濕的黑色苔蘚,女敕綠的柳條低垂,千絲萬縷,搖擺影動,造出天然的隱蔽。
「剛才的交待听明白沒有?」
「奴婢清楚」
淡綠由出,墨綠掩映,深深淺淺的綠色,渾然一體,使人分辨不清。
旭日始旦,玫瑰色的霞光里,柔佳拖著疲憊的身軀,隨牆角門下與分外眼紅的‘冤家’不期而遇。她向左退避,她向左移行;她向右閃讓,她向右直擋。幾個來回,柔佳定下,明言道,「蔡姑姑請先」。
「我可做不來捷足先登的缺德事」,蔡芳寧暗諷,一把推開迎面對立的柔佳,豎在四方角門的正中,把路堵的死死的。柔佳因整夜沒有合眼,困乏至極,精神有些渙散不振,站在道兒邊上不吭聲,只等蔡芳寧自己過去。
豈料又被使力推了一把,踉蹌後退幾步,差點跌倒,柔佳秀眉渺渺,冷然,「姑姑有時間專門守我,不如多花些心思在四阿哥身上,自然事半功倍,飛上枝頭變鳳凰。如此顛倒主次,可不是明智之舉」。
蔡芳寧「呵」一聲,「終于露出你的真面目來了!平日裝的楚楚可憐,你的處心積慮瞞不過我,昨夜解衣的時候你耍了什麼下流的手段,別以為我不知道,不然主子怎麼會酒力上頭點你」,停下來,蔡芳寧進至跟前,輕勾丹唇,「不過可惜,你失敗了」。
柔佳心里好笑,但此刻卻不甘示弱,反擊道,「你怎麼知道我失敗了?就算這一次失敗,不代表下一次不會成功」。
「你連這樣的話都說得出口,還真是不要臉到一定程度了」,蔡芳寧高抬右手欲掌嘴教訓,柔佳截住,毫無懼色,嫣然以答,「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我會時刻準備著,姑姑可要小心防不勝防」。
俏麗的身影對峙在紅牆之下,藍色的天空,純淨的毫無雜質。
蓄意推搡,柔佳將蔡芳寧撥到一旁,破門而入,走了兩步,鏗鏘說道,「狹路相逢勇者勝,有賊心沒賊膽的不過是孬種!下一次,不要再動手挑釁,否則,不會有這一次的好脾氣了」。
揚長離去,背對著背,蔡芳寧的墨瞳透過絲絲怨,雙拳握的緊緊的,連絲帕掉在了地上也渾然不覺,「下一次,我會把你打倒在地,讓你沒有翻身之日」。
足音跫然,「芳兒妹妹可是讓我好找」,彎腰拾起絲帕,嫵媚一笑,墨綠色的夾綢衫,青緞子沿邊,金線的絛子,領子高高的到耳垂下,沿著灰鼠脊子出鋒的邊,外面罩個蔥心綠的大背心。
弘歷比往常晚起了半刻,立夏之後,天亮的越來越早,他用過膳便急匆匆趕往上書房。卯時初進學,未正二刻散學,散學後習步射、馬射、刀槍劍戟,自六歲起,十幾年如一日。不過大婚後,他比弘晝倒是寬松許多,如遇上去養心殿隨听議政,偶爾能在午休前回來。昨個兒晚上因為他鬧酒,獨自在房里過夜,沒能好好陪伴嫡妻富察氏,今日便借故身體不適推了武術教習,準點下學往後院去‘賠禮道歉’。
這會子富察氏正在午休,弘歷沒有讓人驚擾,靜坐在床邊,端視自己的妻子,待到妻子迷迷糊糊地要醒,他突然想起昨夜懷里同樣迷迷糊糊的面孔,有些失神。
「你來了也不叫醒我」,富察氏帶著尚未完全蘇醒時獨有的嬌嗔,弘歷的吻輕輕落在她的額頭,撫模她的臉頰,「听阮雲說你這幾天不舒服,昨夜又睡的晚,以後可別再熬夜,傷身體,我命膳房準備了補氣的四物湯,待會兒你要把它全喝了才行」。
「早上才吃了阿膠兌酒的偏方子,暖了一上午,這要再把湯都喝了,恐是太燥熱,壓服不住,反而容易出問題」,如安披衣要起,剛一抬腰便感到一股暖流下涌,弘歷牽起半掀開的絲被遮蓋住如安的肚子,「我去梢間看看格佛賀,用膳的事不需張羅,簡單些即可」。
踱步往西邊的梢間,伽籃里的七個月大的格佛賀睡的香甜,兩只眼楮閉的緊緊的,像兩條線,小嘴巴一動一動,好像在吃女乃,她渾身被小被子包住,像個小粽子。弘歷忍不住想要模一模紅紅的、圓圓的小臉,卻又怕驚醒她,只能干看著。
不一會兒,周阮雲前來傳話已準備好午膳(即晚膳,古人一天二餐,夜里加餐稱為夜宵),弘歷彎著的腰直起,復才轉向東間。
在富察福晉屋里待了近一個時辰,申時,弘歷回到正殿。
醒來半昏昏,清麗的容顏木然,用青鹽擦牙,又漱了漱口,一把涼水澆在臉上,似乎終于逃月兌夢魘。記不起做了什麼恐怖的夢,只知手心全都是汗,心情不由地跌落谷底,從心里,透著,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感傷。到底在感傷什麼呢,柔佳不知道,可是竟難過的想哭。有什麼被掏空了,有什麼,不存在了,有些開始害怕了,膽怯了,懦弱了!她瑟縮著身子,環抱著雙臂,覺得很冷很冷,很冷很冷。推開門,想要汲取一些陽光,卻窘迫地迎上門前聚成一堆的宮女太監,他們見到她,一哄而散。
天陰陰沉沉,柔佳和郝春霞換下值班的史妍芸和蔡芳寧。暴雨滂沱,雨過天晴之後,罕見地出現了黃昏的彩虹,像座曲橋坐落在天際,橫跨紫禁城的兩端。弘歷放下毫筆,立在大殿門外,深吸了一口氣,百花習習的芬芳夾帶荷葉的清香,頓時使悶漲的頭腦清明許多,不由贊嘆。一行三四人隨他前往雨後的御花園。
「幸好天黑的晚,才能看見這麼漂亮的大雨蟲」,徐有發陪聊著邊走邊說,到了御花園的浮碧亭前,卻見不到彩虹,瞬間消失的霓虹讓他慌了神,仰面望天的東瞅西張。柔佳沒有望天,瞄了眼對面的澄瑞亭,立馬把眼光收回來。
「你有答案了?」,四阿哥含笑,靠的很近,柔佳點點頭,指著西邊道,「去那兒就能看見了」。被問的剎那月兌口而出,似乎只是在等待對方的主動。
「為什麼?」,弘歷饒有興致,柔佳抿了抿唇,悉心解釋,「沈存中的《夢溪筆談》里有提過,自西望東則見,蓋夕虹也。立澗之東西望,則為日所鑠,都無所睹。如今不得見,想必是這個緣由」。
「你懂的可真多」,調笑的語帶雙關,身高的差距正好低頭附耳,撩撥的話語吹拂yin熱的氣息。
不過是貼身的一句話,竟讓柔佳感覺體內電流急竄,整個身子不由發緊。慌忙後退,有心的曖昧被明顯刻意的一筆帶過,沉寂在七色的光芒、清雅的睡蓮和游動的金魚之中。
心緒漸寧,凝望隱沒的彩虹,美好總是這麼容易消逝,卻連它從哪兒開始去哪兒落腳都不知道。
「在想什麼?」
「水中撈月,霓虹亦是」
鏡花水月的世界,有什麼是能夠真正抓住,永遠也不會改變的?歲月?容顏?聰明才智?虛幻縹緲……
「我若將天上的霓虹交給你,你要怎麼報答我?」,蕩漾的笑意大獻殷勤,抓過柔佳的手腕,平開掌心,半掌大的瓖金西瓜碧璽項墜色彩斑斕,耀眼的光芒敵不過偷人心扉的巧語花言,「你和它一樣,是落入人間的彩虹」。
「非要報答麼?」柔佳喃喃,忘了將後一句記在心里,只將最開始的話語牢記,拼湊起幼時零落的片段。人與人之間難道只能用利益羈絆?養育之恩要報,知遇之恩要報,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只是如果從一開始就期望報答的去施舍、去給予,又是不是真的出自本心、出自善心、出自真心?真與偽,美與丑,善與惡,高山流水與士為知己者死的美好,在于情與義的真摯、無私。俗世之中,多難找到一個心意相通的人,所以,他們的存在才顯得彌足珍貴。
「以身相許吧」,她的眼神那樣悲傷,讓他想起少年的自己,那個會在空蕩蕩的大殿里睜著眼楮整夜無法入睡的自己。要轉換的角色不在于一時,卻終須學著適應,適應冰冷,適應只有自己。如果你還沒有溫暖,不如走向我的懷抱。
柔佳堅定地搖頭,黃昏的太陽,即使已沒有了當初的光彩,但還期待著努力揮灑自己的心夢。她有一個願望,走出這里,听歡聲笑語,看大漠孤煙,泛舟于蘇杭的煙波浩渺之上,想象往昔鄭和下西洋的波瀾壯闊。那個夢,在她的夢里。
「你不想的事,我不會逼你」,將發簪插入濃沐的紺青,他牽起她的手,大大的手包住小小的手,厚實有力,他的手那樣溫暖,她的手那樣冰涼。一點,一點的,在變化。
流雲退去,地面、空氣,人、景、物仿佛都披上一層單薄的金裝,拉長了的冗長影子並行,被狹長身影照在暗處的中綠衣衫垂首思量,新歡和舊愛,誰才會是最後的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