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後,柔佳自省,她確實有不妥的地方,從一開始就帶著功利的目的出現,傳遞了不良的信號,也難怪周圍的人會誤會,也難怪四阿哥會如此認定。既然不是拋磚引玉,就沒有必要欲語還休。只要愚魯愚鈍、碌碌無為,四阿哥應該會慢慢對她失去興趣。瞞天過海這一招需要時間消化,好在四阿哥的性子不強求,順著毛模,大部分情況下都相安無事。
黃月巒那邊暫時沒有動靜,她將自己關在房里,除了必要應付的富察福晉,誰也不見。柔佳不知那日四阿哥到底和她說了什麼,讓她那樣的‘喪心病狂’,不過,以四阿哥的能言善辯,加上那封到手信箋的旁征博引,想必要什麼效果就能出來什麼效果。只能說,那樣的效果,是四阿哥樂見的。雖然,四阿哥和黃月巒尚處在冷戰當中,但柔佳能夠看出四阿哥對她的格外關照︰每次的隨例、賞賜,從來都只多不少。黃月巒對于四阿哥的感情,四阿哥對于黃月巒的感情,柔佳覺得自己未經情愛的腦袋是想不通透了,索性就不再琢磨。她試著逐步捋清自己對于四阿哥抱有的感情,隨著時日的推移,當她漸漸適應,不再對著他心生膽怯的時候,她好像有些明白,那應該是一種混合著喜歡、討好、感激的情愫。喜歡他,大概是出自美的欣賞本能——像四阿哥那樣的美男子,光是那張豐神俊朗的臉,那劍眉、那星目,任誰見了都會有好感,何況,他還有燦爛的笑容,磁性的嗓音,博學多才、能文能武,縱使時常深不見底的黝黑眼眸如同漩渦,但是偶爾的溫柔體貼,卻蠱惑人越陷越深。他是她唯一能夠接觸,成年後唯一接觸過的男子。討好他,是因為他高高在上的地位。仰人鼻息的生活,柔佳只能通過取悅他來換取光鮮的資本,這種不知不覺生根發芽的諂媚,與敬畏同時如影隨形的存在,只不過最初的時候並沒有察查,後來,大概是內心的掙扎不願意承認,自己竟還有如此庸俗的情緒。感激,隱含在初見時那句輕輕的問候里;感激,埋藏于再見時輕聲的呼喚里。「柔荑」,她還是喜歡這樣喊她名字的四阿哥。盡管,那不是她的本名。
對于黃月巒事件的違和感,柔佳是後知後覺的,疑竇叢生的迷霧之中,敵友難分。私下得知,向苡素通風報信的是她的‘監護人’宋如意,她有所坦承,更有所隱瞞。她用此舉動,意圖在保護自己的同時保護她自身,意圖在遵循郝春霞指令的同時投誠示意,她並不單純的忠于郝春霞,對于自己,她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態?只是,想安心當姑姑的自己,胸有大志想當掌事姑姑的自己,如果收買,如果拉攏,最後會不會變成畫餅充饑?至于她的隱瞞,又是因為什麼?是想要迷惑對方,還是替對方遮掩,幕後的主使者到底是誰?四阿哥?可他並不熱衷于制造麻煩。擱置的未解之謎,在短時間內無法破解,謎題的答案,只能等待下一次襲擊的來臨,從中窺伺端倪。
五黃六月,七月流火,梅雨之後的火傘高張,烈日之後的火星西移,在七天八夜偷偷模模的宮娥乞巧盛誕前,伏月末的暑氣還是懷抱著驕陽似火的熱情。柔佳和一眾乾西二所里不當值的宮女在長廊下量身,預備將要裁剪的秋衣。
餃領辦差的是乾西二所的大內總管徐有發,宮內昵稱「零零發」。這個昵稱,柔佳也是前不久听史妍芸白話的時候無意中提起的,據說徐有發在敬事房賭銀子準保十賭十贏,手氣好的不得了,他經常把人家營生的餉祿撈個精光,有不服氣的甚至賠的底褲都沒了。不過,他厚道善為人,不收大把銀子,十之□□都退還給人家,留點蠅頭小利,落了個極好的名聲極好的人緣,人人都愛和他賭,有意思又不輸錢,若是逢上買大買小,經常是莊家一見他來,就不干了,因為周圍的小太監,肯定是跟準他,買定不離手。
柔佳頭個量完,記錄下尺寸,寒暄幾句後,便搖執棕竹素柄的西施浣紗團扇翩翩倚在回廊上閉目養神。張福壽忙活著,未幾,無所事事的徐有發挨靠坐下,眉眼帶笑。其實,細細打量,徐有發也算是眉清目秀,柔佳沒進宮之前,總覺得太監應該是不男不女的,進了宮之後,發現他們除了說話陰柔些,不似一般男人力氣大干不了粗重活外,倒也沒什麼特別娘娘腔的地方。至少,粗魯的時候還是很粗魯的,就像此刻,徐有發就不雅的撩起自己的袍衩當扇子扇風,全然沒有考慮旁邊人的心情。或許,他沒把自己當男人,也沒把柔佳當女人。柔佳不好指斥,便移了移紈扇,將風送到徐有發身上,緩解充斥的熾盛炎炎。
涂香的綾絹扇出風緩軟,清涼一絲一絲地徐徐潤澤無法喘息的肌膚,疏通被汗水堵塞的毛孔,每一個毛孔都好像在張開嘴巴,嗷嗷待哺。輸入腠理,徐有發感覺身體在這六月的鬼天氣居然不寒而栗。連忙收起動作,嬉笑道,「忘了忘了,實在是熱的慌」。
柔佳的臉上仿佛被清風吹起漣漪,羞怯而又優雅地笑著,流轉的眉目,蝶翼般縴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光彩的笑容,宛如夏日安然綻放的睡蓮,明媚姝麗。她釋懷尷尬,「以前家里的堂表兄弟也是如公公這般無拘的」。
試探的和她聊家常,想多知道些她家里的事情,「姑姑家里有幾個兄弟?也有和咱家一般大的?」
「親兄弟的話只有個小九歲的弟弟,親妹妹的話有兩個,堂表妹離得遠少見面,倒是堂兄弟筍兒多,有兩個都和公公一般大,伯父去世後,自小一塊待著,恁是比親兄弟還親些」,談起家人,柔佳不覺的有些絮絮叨叨。他的兩個堂哥︰高晉和高泰,在失恃的日子里給過她太多的溫暖。高晉與她同溫同習,教她詩書禮儀,教她人之心意;高泰挑頭翻牆,陪伴她瘋狂年幼的歲月,撈魚捉蟲,捕蝦摘瓜。立齋——她始終記得自己把他抱在懷里哄和,看著他從那麼不丁點大地躺在搖籃里,到咿咿呀呀學語,再到得兒得兒騎馬駕駕,再到跟在**後面追逐嬉戲,活蹦亂跳。如今,該比圍籬還要高了吧!
「尊府的兄弟們都隨令尊去江南了?」,徐有發裝作無意,實則想綿綿挑起她的傷感,看她難受。他憎恨她眼里的溫暖,他也有過兄弟姐妹,他在家里排行老八,本來不上不下,然而他們全家十七口人,幾乎全部喪命在康熙五十七年的洪澇里,他們的房子被淹被毀,他們的農田顆粒無收,全莊子三百多口人,最後只留下二十幾條命,他唯一活著的姐姐被父母賣到了窯子里,只為了對付來年的飯錢。可是最後,他的父親、他的母親還是先後撒手人寰,只留下他一路顛沛流離爬到京城。他忘不了瘦骨嶙峋的兄弟姐妹死後只能往山包上一扔的場面;他忘不了父母親臨終前不肯咽下一口米糊,做餓死鬼上路的苦楚;他忘不了那個白天犁耕插秧,夜里繡活到滿手水泡的姐姐絕望的眼淚。乞討要飯、偷錢扒包,六歲的那年,他全做過,全做完了。他靠著自己的雙手雙腳奄奄一息地到達京城,本以為可以自力更生,可是……他背著斷子絕孫的毒誓進宮,恨意迅速劃過臉部,在眼楮里凝聚成兩點火星,轉瞬消失在眼波深處。
因徐有發的話,忽而想起遷徙南方的家人,那年她一進宮,舉家便往江南。三年多,她只在去年父親回京述職時見過一面,然而再見,不知又要等到何時?沒有消沉惆悵,柔佳打起精神,嘴唇動動,笑意飛了出來,像是一陣驅散愁雲的風。
「听公公的口音倒不像是北方人」,柔佳說著,將放在錦囊里隨身佩戴的蘇州玉雕拿了出來,玉雕上駿馬肥壯,四肢健勁,「這個是家父托人帶來的南方物件,不知公公是否合眼緣?」
籍冊上,他報的出生地是蘇州。不過,他怎麼可能生在那樣富貴的城市!就算,他真的月兌胎于那兒,要是能把玉雕當做懷念鄉情的舊物,又怎麼會淪落到進宮當太監的田地!這些高等的旗人包衣宮女,尤其是像她這種祖上蔭蔽,父親高官厚祿的女子哪里懂得人間疾苦。那時,他若有這樣一個東西,他的父親、母親便不會死,他的姐姐也不用被賣到妓院,受盡□□。
白玉羊脂的肥碩駿馬在強光下極度刺目,徐有發哂存笑納,手一滑 啷掉在地上,清脆的聲響,登時碎成兩瓣,「粗人汗多,姑姑休要介意」。文雅地說著,徐有發毫不留情地抬手招人要將碎玉掃出去,柔佳俯身蹲下,將碎掉的玉塊拾掇好,完完整整放進原先的錦囊里。
「姑姑莫不是心疼了」,徐有發站起來,眯著眼楮淡淡地問道。
「它既是從這錦囊里出來的,要走也隨錦囊一起走吧,這是它們一起的情分」,無法當面留下破碎的美麗,至少送它最後一程。將錦囊交給小太監,思忖它之後的歸宿,恐怕只能賤埋于淤泥之中,永不見天日。柔佳很想告訴徐有發,即使你並不喜歡它,不想接受它,也請珍惜它;不要小看它,它也能感受快樂,體會悲傷,所以才會溫潤如人。可是,並沒有說出口。
失落的殤惘像清雲舒卷,收藏的容緒只浮留于輕抿的朱唇,然而還是被人精的徐有發看了出來,他凝視著她,顧不得最初的惡意。
「你笑一笑」,他冒昧的開口。
柔佳牽動的嘴角盈盈,眼眸笑起來似蠶蠶的彎月,徐有發的心像落了地的石頭,仿佛她一笑,世界就太平了!
「誒,給我回來」,少年大大咧咧向東邊追著跑去,情急之下不再老成的喚自己做咱家,虛踹了小太監**一腳,「叫你跑那麼快」。
拿回錦囊,徐有發塞到懷里,說是自己收下了,「修補修補還能用的東西,扔了怪可惜的」。
「公公是個有情的人呢」,柔佳夸贊他,卻沒了復雜的心思。
「爺不僅有情,還大方」,徐有發活躍起來,狐假虎威,邁著步子得意地宣布,「今個兒大熱,主子賞每人冰鎮荷葉粥一份」。
眾人拍手稱好,不多時,便有冰的荷葉粥入胃,消解酷熱。大家眉開眼笑,不知是因張羅的走動,還是冷熱的交替,抑或欣欣的笑容,徐有發的心情飄飄然,混淆了原該輕而易舉察覺的逾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