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很愛開玩笑,起碼,愛和她開玩笑。
審訊的時候,柔佳在府衙里遇見了完顏期成額,他果然是個筆帖式,慎刑司里的筆帖式,八旗出身之路的筆帖式。她沒想到他們之間的第二次見面竟是如此形容,她雙手被捆、披頭散發,一臉狼狽,他坐在一旁,只能裝作互不相識。柔佳沒有去看他,她害怕看到完顏期成額無動于衷的表情,害怕看到完顏期成額輕視鄙夷的表情,畢竟,經過再三的問訊,她大概也知道,她犯了什麼罪。
這是世人所不容的罪,是足以讓貞潔的女人一死以明志的罪,可這,並不是她犯的罪,可這,要成為她犯的罪!她無從辯解,因為那一張拓紙,確實是她的手筆。
為什麼她和四阿哥心手相依所拓的情詩會出現在五阿哥收藏的艷詞小說里?為什麼五阿哥的保母代替裕嬪娘娘問學的時候會恰巧看到那本書?有太多的不解之謎。不過,能肯定的,是她寫下了這首詩,她是個‘不要臉’的女人,不管這首詩是寫給誰的!當然,今天審訊的目的,不是管這首詩怎麼寫的,不是管這首詩怎麼夾到書里的,他們不需要理會她是不是有可能被栽贓陷害,在最重要的核心已經確定的情況下,他們只需要根據供詞,多加一點兒罪。
府衙的堂官反復糾結于信是寫給誰的,其實慎刑司里的人沒有興趣知道,或許是四阿哥,或許是五阿哥,或許是定了親的情郎,或許是私通的侍衛,管他是誰,都與他們無關。不過,他們不想知道,不代表上頭的人不想知道,熹妃娘娘和裕嬪娘娘很想知道。
四阿哥院子里的人寫了封情書給五阿哥,這著實離奇的很,熹妃娘娘大概不是因為覺得兒子怎麼能這麼沒有魅力而不能忍受,裕嬪娘娘大概也不會因為兒子太有魅力迷倒了別的宮里的宮女而大感欣慰。畢竟,一開始是五阿哥的保母上報給裕嬪娘娘,裕嬪娘娘以為是自家的禍端,下令徹查。身為母親,是最討厭這種事情的。本來徹查就徹查吧,要是查到柔佳的頭上,想裕嬪娘娘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無聲無息的湮沒丑聞,可巧就巧在那天正和熹妃娘娘在一起。也許,正是因為和熹妃娘娘在一起,才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不然,寫首算不上情詩的情詩最多被賞幾個嘴巴子降級,要不然罰去浣衣局,再不濟隨便找個口實趕出宮,要是兩情相悅或者直接賞了,沒必要蹬鼻子上臉進公堂。
人,都是要面子的,裕嬪娘娘要面子,熹妃娘娘也要面子,于是,柔佳就被華麗麗的炮灰了!
日頭很大,強烈的陽光像是要把人烤化了,一顆晶瑩的汗珠撲簌落到補服上,堂官用帕子拭了拭額頭,直接忽略字是不是你寫的這個早在暗房里問過幾十遍的問題,驚堂木一拍︰「從實招來,傷風敗俗的yin/詞艷曲到底是想要迷惑哪個主子,還是你在外有了私通的對象?」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坐上的堂官只想在日落之前早早結案,然後回家吃飯睡覺。
柔佳跪在炙熱的青石板磚上︰「奴婢冤枉。」
差役將宣紙扔到柔佳面前,堂官‘好心’地問︰「既然是冤枉,難道這紙上的字不是你寫的?」
字確實是她寫的,可一算不上yin詞艷曲,二來她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堂官見慣了內廷里耍滑抵賴的伎倆,一聲喝︰「本衙在升堂之前已差人問過多次,你確切無誤的認定是自己的字跡,如今,又要翻供?當真是狡猾的刁女。」
除了喊「奴婢冤枉」,柔佳多一個字都不肯說,她在死扛,她想著,等四阿哥知道了這件事,總有辦法來救自己的,他最明白自己的罪是被‘冤枉’的。
堂官沒什麼耐心︰「看來不給你點厲害瞧瞧,你是不會說真話的!來人,上刑。」
木頭的夾板,削的薄薄的,兩邊是鋒利的齒口,柔佳的心里發怵,手指一根一根的被套了進去。
千鈞一發之際,清亮的聲音︰「大人,下官認為此時尚不宜動刑,案件仍有許多未清之處,何況……」,說到這里,堂官附耳過去,不知完顏期成額說了什麼,柔佳被暫時的晾在了一邊,她終于慢慢地抬頭去看完顏期成額,他穿著藍色的鸂鶒官服,古雕刻畫的臉上不是蕭郎陌路,有著不同于初見那一日的成熟穩重。
堂官听完,瞄了柔佳一眼︰「案件口供尚不全備,先帶下去,補齊口供,明日升堂會審。」
一大幫子人散場了,柔佳毫發無傷的回到暗房,禁足思過。
坐在陰冷的地面上怔愣出神,身體的一冷一熱像極淋透濕雨,微小的毛孔交替熱脹冷縮,好像回到了五月初八,她也是這麼一個人,忽冷忽熱的被鎖在暗房里,整整一個上午。
半個時辰後,有人進來了,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暗房里那麼的暗,她還是能夠清晰地看到來人眉角的磕痕。
發白的嘴唇呵呵地干笑兩聲,雖然在這種境況下很容易讓人覺得缺心眼,但柔佳實在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她比任何的時候都要尷尬,比任何的時候都想要掩飾尷尬。最後的結果,是在她笑完之後,覺得更加尷尬。
「我覺得你明明應該喜歡李白的詩,為什麼要去抄李商隱」,完顏期成額看不清楚柔佳的五官,只有一頭如同黑墨的烏發瀑布似的瀉下。
她離他那麼遠,隔著鐵欄,縮在角落里。他也坐下來,靠在牆上,見柔佳未有回話,灑月兌笑說道︰「你這個樣子,不是在模仿太白兄的‘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麼?你用這種獨樹一幟的方式與我相會,我對于送你的書冊悔不當初,早知道我該送些《西廂記》、《牡丹亭》之類的,你的罪名坐實起來也比較不冤枉。」
柔佳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謝謝你,你不用用這種方式安慰我,你能在堂上替我求情,能夠在堂下過來看我,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我既然出了這種事,也沒什麼臉面再見你,你不用替我勞神費心,婚約的事情我們就當它從來不存在,我不認識完顏期成額,你也不認識高柔佳。」
她的精明,叫人寒心,原來世人都早已習慣大難臨頭各自飛,完顏期成額咧開嘴︰「我以為你挺笨的,沒想到你還挺聰明。」
柔佳勉力一笑︰「好聚好散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你太小看我了」,完顏期成額話鋒一轉,追尋她眼里的那抹亮光,「雖然我不見得是個君子,但要我在這個當口背信棄義,實在是令我為難」。
柔佳臉上有欣欣的笑意,不再執意說剛才的那番話。
「如果實在不行,你便說那首情詩是寫給我的,到時候皇上和熹妃娘娘或許會做主賜婚,豈不皆大歡喜」,完顏期成額提了一個建議,這個建議在柔佳看來很蠢,她要這麼說,他的父親會受訓斥,她要背上罵名蒙羞,完顏期成額很可能影響仕途。雖然私下結親不是什麼大驚小怪的事情,可事情是大是小,想大想小,全仰賴主子們的心情。何況,她還有別的顧慮和考量。
「熹妃娘娘不希望你供出來的人是四阿哥,裕嬪娘娘不希望你供出來的人是五阿哥,你只要沒犯與內廷侍衛私通的大罪,她們一概會從輕發落,供出我,將事情變成誤會的虛驚一場,正合二位主子心意。除非,你還有其他的想法,或是其他要顧慮的人」,完顏期成額的一番剖析,徹底葬送了柔佳內心希望四阿哥替她洗刷冤情的期冀,她想要全身而退的美好願望破滅了!不過,她相信自己並不會就這樣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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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交四菱花扇門緊閉,步步錦支的摘窗軒敞,室內通徹明亮。
黑絨為內胎,銀絲綴點翠穿大東珠和紅寶石、紫玉的滿鈿扣在腦後,上穹下廣,鈿尾的覆箕插著素色的白玉扁方。中年女子鉛粉敷面,臉色紅潤,細細的彎黛眉下有雙智慧的眼楮,高挺的山根,鼻翼豐隆,像是按著命書上的福相生成,保養的十分良好,只言談時眼角的一絲細紋暴露了年紀︰「這麼說來,情詩是寫給你的?」
弘歷答道︰「是兒子教她寫的!」
鈕鈷祿氏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你既喜歡她,早收了她,不必要惹出現在的麻煩,臉面上不好看,你因那個漢軍旗女的事情在你皇阿瑪心里留了不善治家的印象,須知齊家治國斷不可分,人人都在盯著你和弘晝,你自己要有想法,你若是沒有想法,別人就會有想法。」
波譎雲詭,熹妃鈕祜祿氏只覺得內里藏有不安躁動的因子︰「事情既然鬧大了,這盆髒水無論如何不能潑到你的頭上,收個使女事小,聲名事大,不若看看她家私底下有沒有結親,把這件事扛下來,台面上也好有個交待。」
本來應該是弘晝的內事,裕嬪將事情鬧大,延及弘歷,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真讓人捉模不透,她雖看著不像,但事情又太過巧合,而且禍起蕭牆,一個小小的使女都能鬧出這等風波,牽扯這等心計,若是徹查下去,不論關系到後院的哪個女人都將是對弘歷的減分。她可不想自己的兒子成為第二個弘時。
弘歷把柔佳與完顏期成額的親事瞞了下來,挽留熹妃的心意︰「額娘,此女的父親乃是皇阿瑪的心月復,把她留在身邊,總也有些用處。」
找了這麼個借口,看來是不想放她走,鈕祜祿氏心里更有幾分確定此事當與裕嬪無關,也就緩了下來︰「過猶不及,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自己平時的動作太過了!額娘不希望你在女人身上栽跟頭,身為一家之主,有責任照顧好家里的每一個女人。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早日把你的嫡長子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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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景仁宮,焦急的徐有發迎上前︰「爺,這會子是不是先派人去慎刑司打個招呼?」
弘歷的腳步不曾停下︰「你看上去比我還急!」
徐有發噤聲,跟在弘歷身後,直接,回了乾西二所。
進到浴德殿,弘歷問道︰「她招了些什麼?」
徐有發答道︰「什麼也沒招!」
弘歷站在窗台前,目光深邃幽遠︰「她的口風倒是緊的很,就不知是為了誰!」
如果非要她在他和完顏期成額之間選一個,她會選誰?弘歷覺得這是個很有趣的答案,因為他知道,她會選他。所以不需要她選,應該讓他來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