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沿著鬧市臨街而立的兩層小酒館里,跨步進來了位手拿折扇的公子哥兒,身穿湖色織金緞綿馬褂,皮膚白皙的透亮,身後是穿上等綢衣的隨從小廝和身材壯實的護衛。
公子臉上滿含笑意,玉扇骨優雅而迷人的在掌心敲著拍子。老板娘余氏看的有些出神,身邊的伙計輕「誒」了一聲,她才連忙招呼上茶。他們是小本的買賣,用自家兩層的房子拆做的酒館,不似京城里的豪樓,動輒百張桌子,幾十個用飯的廂房,他們這兒一樓的層面上下加起來不超過十張台子,二樓更是窄小,只能按直線放下三台桌子,沒別個多余落腳的地方。店里統共就七八個人照應,還包括了後廚的二個掌勺和一個掃地的老媽子、一個門僮,平時客人大都是坊間鄰里的熟人,了不起見到些小有富貴的公子,罕有這等俊容樣貌和高貴氣質的。
護衛在一樓坐下,儒雅的公子和清秀的小廝徑直上了樓,向來在大堂收賬的余氏跟上去,滿心歡喜地親自招呼,待他們坐定︰「客官,您今個兒想吃什麼?京魯揚淮川、煎炸悶蒸炖,我們這里可都燒的出來。」
「隨意吧,讓廚子炒幾個家鄉的常菜」,對方依窗而坐,正從支開的窗戶看街上熙熙攮攮的人群。
余氏賣口自夸︰「客官不知道,我們這里的大師傅可是揚州人,燒的一手正宗的揚州菜,拆燴鰱魚頭、扒燒整豬頭、蟹粉獅子頭、大煮干絲、三套鴨、三丁包子、千層油糕、雞絲卷子……」
「好了好了,你還有完沒完」,公子並未開口,小廝卻不耐煩了,打斷余氏的話︰「撿幾個最拿得出手的。」
余氏心里不爽快︰「爺們這說的哪里話,都是拿手菜。」
不知為何,那公子听了這句,哈哈地大笑了起來,小廝的臉色卻是更不好看了︰「去你的,要是今個兒嘗不出正宗的揚州味兒來,相不相信我砸了你的招牌。」
「這……」,余氏情急為難,天子腳下,魚龍混雜,對方穿著富貴,來頭必定不小,要是有意尋釁挑事,自己可招惹不起。
尷尬窘迫之時,一直看著窗外的公子驀然回眸對著余氏安撫道︰「你別怕他嚇唬,他不過是只紙老虎,只要是師傅拿手的,盡管上上來,不必擔心銀兩。」
說完,小廝扔了個銀錠子過來,是個整十兩的坨子,余氏愣了愣,這可是大半個月的收入,二個月的利潤,如今一下子……
叫賣聲你來我往,比館子里說書的還要熱鬧動听,弘歷露出會心的微笑,端起小二進前上的茶喝了一口,茶帶點苦味和酸味,面上還浮著一層茶末,弘歷沒作聲,放下茶盞,繼續看向窗外。
前方來了三個秀才模樣的人,穿著灰褶褶的布裳,邁著小步,腦門一溜光,腦後辮子梳的整齊,抹了頭油,在太陽底下 亮,從臨西橋繞過,手里都拿著本藍皮的新書,弘歷位置居高,看的一清二楚。
忽而有說話的聲音,似是恍然大悟︰「原來聖祖爺是傳十四阿哥天下,皇上將十字改為于字,自己才登了基。」
另一個接腔︰「要你說,書里不是寫的明明白白。這先是搞死了自己的同胞兄弟,連自己的親兒子也不放過,虎毒尚且不食子,真是禽/獸不如。」
「龜孫子……」,徐有發擼起袖子要下去,被弘歷一把拉住。
弘歷似笑非笑︰「且听他們說說,你再去府衙叫人不遲,何必上前動手。」
徐有發道︰「爺,真要讓衙門的人來?」
弘歷瞟了徐有發一眼︰「你倒是替他們惜命。」
徐有發惶惶跪地︰「奴才不敢。」
「這夷狄蠻橫,素不知禮,哪里有倫常?謀父,逼母,弒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yin色,誅忠,任佞,我看著十條罪狀說的沒錯,我泱泱華夏之國,居然被這種宵小之輩統治,如何能讓人心甘,這辮子頭、孔雀翎、馬蹄袖哪里還有禮樂文明」,樓下還在繼續,說道憤然之處,對方狠狠了捶了拳桌子。
弘歷臉上的笑意更濃了,端起茶喝了一口︰「看來你們漢人還是心里不服!」
跪在地上的徐有發連連磕頭,把木樓梯都磕的震震發抖︰「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想」,弘歷重重的將茶盞按在桌上,起身下樓。樓下化作家丁的侍衛立刻將隔桌的三人制服,弘歷點了點手,他們將人放開,周圍的幾個散客見狀都丟了銅錢走人。
刀架在脖子上,其中一個秀才腿軟,跪在了地。
另一個牙縫打顫︰「你、你們是什麼人?」
還有一個,剛才想渾水模魚地逃跑,被侍衛抓了回來。
伙計早被粼粼的刀光嚇破了膽,懵在了那里,余氏捂著胸口,顫顫巍巍上前,懇求道︰「客官,我們這是小本買賣,您行行好,大人有大量,要打要殺,都請挪個地兒,我們全當什麼也沒看見。」
「無妨,我只是有幾個問題要問他們」,說完,弘歷嘴角一勾,對著三人問道︰「剛才華夷之論的高見是哪位兄台說的?」
「是他」,逃跑的人一下指出跪在地上的人。
弘歷把手上的折扇一合,扔在了桌上,自己穩穩地坐在長條椅子的中正,問道︰「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我欲仁,而唯人可依,不知‘在下’如何看待?」
對方磕頭如搗蒜,嘴里念道︰「大人,小人該死,該死。」
弘歷冷笑一聲︰「與爾等問話,真是浪費時間,華夏之魂早在明亡時就隨殉國的烈士節士一起亡了,你們這些留下來的,徒有嘴炮,不過同是散播流言的曾靜、張熙之流,沒有資格妄論華夷。」
弘歷背過身,幾名侍衛再次將人壓住,出了酒館,朝鼓樓東公街內的順天府而去。
侍衛頭領哲杰上樓,徐有發還跪著,頭不停地磕在地板上吱吱作響。
「公公,起來吧,這會子要往圓明園,要是臉上帶傷,到時可不好看」
徐有發這才起身,戴上了瓜皮帽,把腦袋上的淤青遮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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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園門的洞天深處,翠嶂屏巒,聞听溪流潺潺之聲,夾道兩側山石林立,其形逼真各異,有的如大鵬展翅,有的如潛龍出海。
曲徑通幽之處折似蟻盤,一人著石青團龍暗花緞常袍在前,腳下的步子微快,身旁是手執麈尾的太監,身後跟著兩名俊朗眉目的少年。少年的身後,放眼望去,是一片的紅藍頂子,他們擠在窄道上,並成幾排,追隨前人的步伐。
走在最前面的人身子傾頓了頓,雜亂中有序的腳步無不促足︰「派人去探探果親王、慎郡王他們到哪兒了。」
「」,太監打千兒,揮了揮手中的拂塵,後面的兩個小太監左右從人旁縮著身子溜了出去。
小徑的盡頭是一個院子,雪白的粉牆,虎皮石奠基,匾額上書寫著鎏金的「如意館」三字。進入院內,畫師們正在搭的涼棚里筆耕不輟,個個聚精會神,太監唱起,不論筆觸如何,皆及時收筆,請安行禮過後,隨即繼續手上的動作。
畫師里一位棕色頭發、綠色眼楮的異族人格外顯眼,石青衣衫的中年男子站到他的身後,鋪展的畫卷以綠色為主調,紫、紅、黃、白四色秋菊怒放其間,百態俱生,斜橫而出的赭色虺枝上飄搖著燦燦紅葉,畫已初初成型,彎結的指間正在疾速勾描枝上鳥兒的輪廓。
身後的一少年發表看法︰「這菊花與往日所見的有些不同。」
中年男子笑了笑,道︰「逼真。」
人群中傳來嘖嘖稱贊之聲。
中年男子問道︰「眾卿可知郎世寧此畫為何逼真?」
少年快人快語︰「此畫中西合璧。」
中年男子又問︰「何處中,何處西?」
少年答道︰「回皇阿瑪,這兒臣可不知。」
「你呀!」中年男子問到另一少年,「你與郎世寧熟交,當知其中緣故?」
另一少年答道︰「此畫菊花花朵采用的是中式傳統的工筆重彩,而花與枝葉之間的錯落卻是應用了西畫的光影原理,但二者並不是簡單的組合疊加,其葉睫等的黑線勾勒及葉面的皴擦、草叢的渲染仍含有中國的傳統手法,因此物象有立體感,顯得逼真。」
「所以,此畫逼真,是因它融會貫通」,中年男子頗有深意,「何為華?何為夷?在你我眼里,郎卿為夷,吾等為華,在亂黨眼里,吾等為夷,其為華。中國而夷狄也,則夷狄之;夷狄而中國也,則中國之。華夷一家,才可保天下太平。今朕刊發《大義覺迷錄》,諸臣中有不解者甚多,爾等雖不能立即讀懂朕的用意,但總有一天,會與天下百姓一道明白朕的苦心,朕自問不負他們,勤政愛民,他們,也定不會負朕。」
眾人跪伏︰「吾皇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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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午後柔佳剛向弘歷提出‘分手’,晚上便又被升回一等姑姑。
今天弘歷去了圓明園,下午和皇上、果親王、慎郡王一起回的宮,後天是重陽,按制要在乾清宮舉行朝禮和賜宴。
柔佳要去上崗,從二院進來,發現徐有發稀奇地戴著他的紅頂帽子,手一直壓著在頭上撓啊撓。上次他被砸了,就是這個樣子,想必這次又是受了傷。柔佳轉身回屋,從屋里拿了些棉紗和藥出來。
「公公拿著吧」,柔佳將藥遞給徐有發。
徐有發接過藥瓶,摘下帽子,往額頭的一大塊淤青上抹了抹︰「姑姑今天當心著點,主子心情不好,你順著他些。」
「嗯」,柔佳點點頭,進去了。
屋里,弘歷正在閉目養神,從來,他都閑不下來,往常這個時候,不是練字下棋、吟詩作畫,便是要擺弄幾下拳腳,活動筋骨。
史妍芸站在梢間隔扇門的右邊,柔佳立到了另一邊。
過了小半個時辰,史妍芸使了個眼色,表示她去值房喝口水,休息一下。她走沒多久,弘歷醒了,柔佳上前听候吩咐,道︰「奴婢給主子盞茶。」
弘歷盯著她︰「你是滿人還是漢人?」
邸報上《大義覺迷錄》的事情柔佳也知道︰「奴婢是皇家的包衣。」
「這麼說,你是滿人」
「奴婢是旗人,不是滿人」
弘歷的臉色有些慍怒︰「那你就是漢人。」
柔佳並不作聲。
「你就那麼喜歡當漢人?沒有一次你是站在我這邊的,對黃月巒如此,對你的情郎如此,對漢人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