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靜地站在他面前,不頂嘴,耳後微卷的一縷頭發翹到了耳垂上,她很溫順,卻又很倔強,她總是能了解他想要什麼,卻偏偏不給他什麼。
她的抗拒,她的冷漠疏離,讓他的驕傲很挫敗。
「下去吧」
至少今晚,他確定自己不想看見她。
柔佳從房里出來,遠處穿藍布衣的小太監,讓她想起了那個人。
他想要的答案,她沒有辦法給他,這是她的命。
徐有發瞧了一眼屋里︰「你又惹主子生氣了?」
柔佳勉強一笑,她不是故意的,只是他們的心意從來沒有合在一起,大概他們是不適合的,從頭到腳的不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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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彌壇上供奉著地藏王菩薩的金身佛像,長竹挑起的豎條繒幡,圓形的蓋,經幢上滿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紅色袍子袈裟黃色披衫,頭戴雞冠形狀方帽的喇嘛們持五彩神鼓和瓖有寶石的手搖轉經筒,念誦咒語,為往生之人祈福。銀色轉經筒上的小墜子飛速旋轉,已然將要月兌離原本的軌道。
穿明黃色緝線繡雲龍袍的中年男子神色悲戚,似乎在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二世土觀羅桑卻吉嘉措道︰「皇上如此哀傷,不為八阿哥所知,卻為八阿哥所累,非八阿哥所願,亦非佛理所願。」
雍正但道︰「平日尚可抑制,今乃福惠周年之殤,想起去年今時,念及敦肅皇貴妃,又怎能不痛心,雖是無益,且容這一回人之常情。」
羅桑卻吉嘉措與在旁的三世章嘉若白多杰復誦經文。
弘歷亦雙手合十,想起幼夭的八弟之時,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兄長,在雍正五年英年早逝的弘時。
法會結束後,還有重陽晚間的賜宴。弘歷與弘晝隨雍正一同前往乾清宮,與其他人並非一路。宴坐下,始怡親王胤祥、果親王允禮、慎郡王允禧和後妃皆至。
淡淡的胡須,琥珀色的眼楮︰「臣弟恭請皇上聖安。」
「十三弟何須如此多禮」,右腿還未著地,雍正親自走上前,將胤祥扶起,對身後行禮的眾人道︰「伊立1」
怡親王胤祥欠身︰「君臣之禮,臣弟理應遵守。」
雍正道︰「你我雖是君臣,更是兄弟,你的鶴膝風未愈,我日夜擔心此疾擾你身體,近日听聞又有發作,為何不報給我知?你不報給我知,豈不知我更加擔心。」
胤祥道︰「臣弟已有好轉,並無大礙,況西北兩路軍機戰事未完,廣東鹽務事宜、兩廣商人罰贖事宜尚需處理,拂忍再因小事增添皇上心煩。」
雍正扶著胤祥往座位上去︰「朕不知你的消息,才心煩!早知不該賜你‘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八字匾額,朕如今要將它們收回來,你作何想?」
胤祥笑道︰「君無戲言。」
雍正道︰「朕既不能收回成命,只好倍加賞賜,以效後者。」
說著,蘇培盛上前,記錄下賞賜物資,計︰金一千兩、銀三千兩、琺瑯彩瓷一件、紅釉水瓷一件、棉書一部、天池茶葉一斤、貢柑兩筐……
允禮、允禧皆道︰「皇上如此,只怕十三哥更加操勞,夙興夜寐,殫精竭慮。」
立在不遠處的弘晝也應聲附和︰「皇阿瑪和十三叔日夜操勞國家大事,今夜好不容易得閑,皇阿瑪竟還不放過十三叔,與他談起國家大事。」
眾人如此,雍正不生氣,反而十分高興地對胤祥說道︰「你看看,他們個個都護著你,叫朕十分欣慰。你救了弘晝的命,他還記著你的好。」
胤祥慈愛地看過弘晝,視線落在了弘晝身旁的弘歷身上︰「十七弟他們不過是借機取笑臣弟罷了。倒是弘歷、弘晝半年未見,都精壯了不少。」
「也都大了」,雍正說著,似有動情,眼珠里赫然出現幾道血絲,眾人皆知他是想起了殤逝的福惠,便及時轉換話題。在一旁的齊妃趁人未注意,偷偷擦拭眼淚,她,也想起了她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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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退秋澄轉爽涼,日光夜色兩均長。秋分之後,紫禁城的暑氣才算是完完全全地消了下去。午後,弘歷閑躺在榻上與弘晝對弈,富察氏命人端來茶水糕點,又去膳房張羅宵夜,一歲多大的格佛賀搖搖晃晃的在明堂內追著女乃娘,追進里屋,她甩下陪她玩耍的女乃娘,跑到了弘歷身邊,用手上的小篦子摳弘歷的腳底,弘歷直起身子,笑眯眯將桌上盛放的軟糯糕點喂給女兒,格佛賀咬了一口,囫圇吞棗,嬌滴滴地伸手道︰「抱抱!」
弘歷踩著鞋子,抱起格佛賀,待東西完全咽下,輕舉起格佛賀飛轉了幾圈,惹得格佛賀咯咯直笑。
瘋了好一會兒,弘晝道︰「四哥,該你了!」
接著,他向被弘歷抱著的格佛賀拍拍手︰「來,到叔叔懷里來。」
格佛賀迷茫地瞪著大眼楮看著弘晝,半晌,噗了一口,那純真可愛的調皮動作,惹得周遭的人連連掩口嬉笑。弘歷坐回榻上,將寶貝女兒放在膝頭,突然,格佛賀一手胡亂抓住棋盤上的棋子要往口里塞,弘歷連忙奪下,檢查手里嘴里都沒有棋子後,還不忘一個勁兒地翻落可能掉在女兒衣服里的棋子,找了兩三遍,確認沒什麼會硌著她,親了一口小臉頰。
弘晝笑道︰「四哥,這盤你可輸了!」
弘歷一看棋盤,斗轉星移,被格佛賀拿掉了制殺的棋子,就像是給對手敞開大門,供人長驅直入。
「我說嘛,格佛賀還是向著叔叔的!」,弘晝不死心的又將魔爪伸向格佛賀。
弘歷拍掉弘晝的手,詭笑道︰「你就不怕是請君入甕。」
弘晝道︰「我才不會被你的空城計詐。」
一弈幾十子,弘歷嚴防死守,弘晝沒有討到好處,棋面上的局勢又平緩起來,過了一會兒,格佛賀摟著弘歷的脖子,趴在弘歷懷里迷迷糊糊地要睡,弘歷無心戀戰,大半個時辰後,倆人最終戰成了和局。
將宵夜的酒菜擺上炕桌,富察福晉從弘歷懷里抱過格佛賀,去往西邊的梢間。
弘晝拿過溫好的酒給弘歷滿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沒什麼來回敬的客套,仰頭就喝,喝完見弘歷直接伸筷子夾菜,皺著眉頭問︰「四哥,怎麼一個時辰沒動一下,你的膀子不疼啊?」
弘歷夾了口鱔絲︰「等你娶了福晉,有了孩子之後自然知道。」
弘晝點了點頭,也夾了口菜︰「想是早習慣了!只不過不知是抱孩子抱習慣了,還是抱女人抱習慣了!」
弘歷隔著炕桌踹了弘晝一腳︰「我看皇阿瑪真該給你娶給福晉了。」
弘晝輕笑︰「我也不求,只希望有個嫂嫂這般的就好,我若有了這般體貼心意的人兒,就不會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
弘歷放下筷子,連喝了兩杯酒。
周阮雲端了幾樣涼菜擺上桌子,立在一邊,開口道︰「奴婢這兒有件事想稟主子,可是拿不定主意,福晉也不讓……」
弘晝搶著插話︰「看來是喜事,說來听听!」
周阮雲瞧了眼外屋,富察福晉還沒過來,方道︰「福晉的葵水推遲有一旬,這段時間胃口也不好,奴婢想著或許是有了喜,該請位太醫來把把脈,定一定。」
弘晝做主︰「那還等什麼,現在就去請吧!」
周阮雲倒是沒有擅自行動,看向弘歷,等弘歷發話。
弘歷拿起酒杯又喝了一杯︰「前些日子我對你的勸誡該好好記住,不要自作聰明,更不要越過主子,既然福晉身體有恙,就早該來報,不然出了什麼差池,你擔當不起。」
周阮雲跪在地上︰「奴婢不敢。」
弘歷道︰「去請吧。」
周阮雲退了出去,弘歷打量大口吃菜的弘晝,問道︰「你剛才的話就是這個意思?是她跟你說的?」
弘晝也放下筷子︰「我是前幾日在御花園遇見嫂嫂,見她有嘔,猜出來的。你這一個月都在那女人房里,難怪不知,說到底嫂嫂才是正經的妻子,你該多關心關心她,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有什麼好喜歡的。」
水/性楊花的女人?他什麼都不知。
水/性楊花的女人?他倒希望她是這麼個女人。
「這會子你必定惱我,我也不留下生生給你添堵,妨礙你和嫂子親/熱」,弘晝起身,徑直出了房。
弘歷進到西梢間,在床邊坐下,從身後環住正在給格佛賀哼安眠曲的富察福晉,握住她微涼的手︰「這段日子疏忽你了,你連這樣的大喜事也不肯告訴我,是在惱我?」
富察如安任弘歷這樣抱著,淡淡一笑︰「只是還未確定,不想讓你空高興罷了。」
弘歷一把將如安打橫抱起,在西梢間的花廳里飛轉起來,像是轉經筒上要失控的墜子︰「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眩暈的感覺,隨心跳脈動。
如安笑了,和格佛賀一樣,咯咯地笑出聲來。
他,再一次成為父親。
她,又一次成為母親。
這是他們共同創造的生命,是他們愛的結晶,是他們,幸福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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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八這一天,天氣很晴朗,神武門前的廣場上,柔佳和完顏期成額之間的氣氛卻有些悶悶的。他們之間沒有如同上次一般面對著面聊天,或並排走著高談闊論。這一次,完顏期成額走在前,柔佳在後跟著,並不是完顏期成額有意擺出大男子主義,實在是柔佳太不配合。
完顏期成額走的很慢︰「怡親王傳了旨,朝廷要開設西洋學館,凡內務府官員人等子弟內,有情願學習西洋人字、語者,可揀選十數人,著西洋人巴多明等教習西洋拉的諾字、話。」
柔佳漫不經心︰「是麼?」
完顏期成額頓了頓︰「你心里有心事?」
柔佳搖搖頭︰「沒什麼。」
完顏期成額問︰「听說你沒怎麼受罰。」
柔佳點點頭︰「嗯。」
完顏期成額又問︰「听說富察福晉懷孕了?」
柔佳撇過頭,點點頭︰「嗯。」
完顏期成額無奈地笑了笑︰「你喜歡四阿哥?」
柔佳繼續「嗯」了一聲。
完顏期成額停下腳步,望著柔佳,柔佳卻對自己剛才的回答一點兒反應也沒有,一直在往前走,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你心不在焉」,完顏期成額落在了柔佳的身後。
「嗯」
完顏期成額提高了音調︰「你只有這個回答麼?」
「嗯」
她還在,往前走。
完顏期成額上前幾步,抓住柔佳的手。
柔佳這才回過神來,她的眼眸清澈,盈盈有水︰「對不起,我有些走神了。」
完顏期成額強顏歡笑︰「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