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呂詹就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站在這塊大大的岩石邊上,好久……
「你見過這樣的景色嗎?」良久,呂詹終于出聲問道。
「沒有誒,」我搖搖頭,道︰「你呢?」
「嗯,」他聲音異常的輕,異常的淡,異常的深沉。
「你真是幸運,以前就見過這樣美麗的景色,」我說話,語氣中包含羨慕。
他不置可否,只是將我緩緩地放下來,自己再向前邁進兩步,愣愣地看著遠方,仿佛在回憶什麼,又仿佛在尋覓著什麼,良久……
「什麼時候?在哪里?」看他如此的深沉,我好奇地問道。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被稱做人間地獄的地方,」他答復道,深邃的明眸中沒有波瀾,只剩滿天的繁星在眼中閃動。
風吹動我們的衣裳,飄飄拂拂,衣袂若舉,我不禁瑟縮了一下。他現,回過神來,沒有說什麼,只是無聲無響地月兌下自己的風衣,給我披上,靜謐之中,他微微地笑了笑,道︰「別冷著,」然後便又轉過頭去,繼續凝視眼前的美好。
我擰過眉,偏頭看向他,他卻沒有任何動作,仍舊靜靜地看著前方。
「你一個人嗎?」
我目不轉楮地盯著他,期待著他的回答,他卻沒有看向我,仍在思覺,最後,見到他轉頭看向我,嘴角淡淡一笑,卻什麼也沒有回答。
他的頭短短的,很是干練,從這邊看過去,側臉很有輪廓,鼻梁高高的,眉如利劍,眼神深邃,看起來氣宇軒昂,此時嘴角露出一抹還未收攏的笑容,淡淡的,中和了眉梢間的霸氣,沒了平時的冷酷,顯得溫柔了許多,我出神地看著他,想不到,一貫讓我寒毛悚栗的他,此時竟如此的純粹,讓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平和與安寧。
這塊石頭很大很平,我坐下來,抱著雙腿,凝視前方,靜靜享受著大自然給予我們的恩賜,感受著萬籟俱寂,他就站在我的旁邊,也是靜靜地……
良久,他緩緩坐下來,和我緊挨著。
「別人說死了的人不會離去,他們會變成星星,在天空看著你,默默地祝福你,是真的嗎?」
我愕然,若不是我親耳听到,難以相信,這話竟然是出自他之口。
「是吧,」我回答道,這樣的想法讓人覺得有希望。
「你有沒有什麼想對他們說的?」呂詹又問道,似乎今晚的話格外多。
我橫過臉,微微笑過,心中不是滋味,淡淡地說道︰「呂詹,你知道的,我是一個沒有記憶的人。」
此時他才想起我和他說過此事,緩緩轉過頭來,凝神看了我半晌,才道︰「或許,沒有記憶是件好事。」
「哎!」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猛拍了自己的額頭,「我怎麼也被你同化,變得那麼健忘!」
「什麼?」他突然出聲,我明顯被嚇了一跳。
他靠過來,伸手進自己的風衣里掏了掏,「說要給你一個驚喜,你看我還帶了什麼?」他拿著一節炮竹在手里晃了一晃,眼珠一轉,笑得燦爛,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炮竹?」我疑問道。
「快起來,」他先跳起來,又拉了我起來,「你站那邊,」他指著身後,揮動著手叫嚷起來,興奮得像個小孩,「快點過去,把耳朵捂住,我要點炮竹了!」
我站在後面遠遠的,听從他的命令,將耳朵捂住。
「咻——」地一聲響,炮竹中沖出一道金光,直沖向高空,「 ——」地一聲響,在天空綻放開來,開出一朵金色的花。
「哇,好漂亮,」我拍手叫道,等待了片刻,卻沒有見第二焰火出現,有些失望,道︰「就沒有啦?」
「過來!」他沒有回話,把手伸出來遞向我,讓我過去。
我過去,他拉住我的手,走到懸崖邊上。
突然,下面山角的不遠處,一條金線直竄上來,緊接著第二條,第三條……我只需微微抬頭,一朵又一朵碩大無比的金色花朵在我們眼前絢麗綻放,點綴在夜幕之上,越開越大,越綻越亮,幾乎點燃大半個夜空。
天空中傳來一聲又一聲巨大的轟鳴。
「 ——」
「 ——」
緊接著又有幾條金線直直地竄到天空,幾朵更大的璀璨繁花灼亮整個天際,與剛剛開始劃落的金雨融為一體,美麗得幾乎不可思議。
煙花一朵接一朵的在空中綻開,將夜空點燃如同白晝,金的、粉的、橙的、藍的、綠的……各種顏色的線條,噴濺得像無數道流星雨,夾雜著無數金色銀色的弧光噴簿,像是最絢目的花園,奼紫嫣紅盛放在漆黑的夜幕之下。
那絢目得不似人間的美麗景象,綺麗風華,迷離流灩,我相信,這無與倫比的美麗景象世上絕無僅有。
「聞竹,」他忽然叫道,我抬起頭,見他手中正拿著一個精致的錦盒,「送你的,打開來瞧瞧,看喜歡不喜歡,」我伸手接過來,感覺重重的,問自己,究竟是盒子里的東西太重,還是我的一顆心太重?
「好重!」我感嘆道。
「不重,你替我擋了一槍,就是求了我一條命,大恩不言謝,這點東西算不了什麼!」他說得慎重,聲音也穩沉,並不隨便。
可我依然覺得手中的錦盒很沉,沉得我就算雙手用盡全力,也難以托住。
我深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嘴角輕咧,朝他露出個爛漫的微笑,說道︰「你應該謝謝我替你殺了周雄耀!」
我目不轉楮地盯著他,他的臉頰被煙花絢爛的顏色映得忽明忽暗,那一瞬間,還掛在嘴角的微笑卻僵住了。
我仍舊保持著剛才的笑容,對他笑著,笑得依舊甜美。
高沖、盛開、綻放、璀璨……煙花仍然絢爛,最終卻免不了一朵朵地凋謝消散。
「那槍,是你開的吧?」雖然是個疑問句,卻不需要答案,因為答案早已在各自的心中,心照不宣!
我看到他漆黑的雙眸,泛著幽波,他眉頭輕擰,微微驚訝的表情,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一次,我終于可以看到這個男人真實的一面,我想,也許,我可以看到他那顆藏匿在陰暗角落最見不得光的心了!
「那天事突然,一開始我也認為是有人要殺你,誤殺誤打沒有打中你竟打中了站在你身邊的我,後來,直到那天,我們在從銀園回來的途中遇襲,你的手下抓住殺手,用槍頂住他的額頭和胸口,我才突然想起來一件事,一件所有人都不可能知道的真相。」
我繼續朝他微笑著,卻現自己的笑容同他一樣,開始僵硬,眼楮開始起了一層薄霧,迷糊起來,「那顆子彈,不是遠射過來的,而是,離我近在咫尺的一個人,用槍頂住我的左胸,直接開槍……」我面帶微笑,說得風輕雲淡,仿佛那真是一個笑話,而心上卻已經隱隱作痛。
他眉頭微皺,眼中開始泛起波瀾,常人不易察覺的波瀾。
「那天離我最近的,就是站在前面的你和旁邊的阿來,阿來沒有你的命令,斷然不會擅自行動,無論誰開的槍,要置我于死地的人,都是你!
「那日在黑夜中槍聲四處乍響,場面混亂不堪,不可能有人知道哪一槍是哪里放出來的,或是朝哪里開,我想,四圍響起的槍聲不過是你為了混淆視听,掩人耳目而準備的。而那可憐的荷官,也不是周雄耀殺的,周雄耀,」我冷笑一聲,不知是在可憐他,還是在可憐和他一樣命運的我,「雖只是初見他,但一目了然,他只不過是一個膽小怕事,魯莽,自不量力的人,在熄燈前,他緊緊地抓住那荷官,揚言要殺了他,那荷官即被人殺害,大家理所當然地認為是他干的,何況,」我慘淡一笑,「廳內燈光驟亮時,他手上竟拿著一把槍,眾目睽睽,殺人動機、殺人工具樣樣確鑿,他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但是,誰也不會去站在他的立場為他考慮,在那種危機關頭,像那種膽小怕事的人,身旁若有一個人遞過來一把槍,他必然毫不猶豫的接過來,就算不是槍而是其它的任何東西,他也會接過來,原因很簡單,就是條件反射,就是為了防身保命!」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那防身保命的家伙竟然成了一道催命鬼符,周雄耀是笨是蠢,既沒有勇也沒有謀,但他最愚蠢的是完完全全把勝負壓在運氣上,根本沒有想過要算計你,他想的只是希望自己運氣夠好,在賭桌上真能贏過你,他賭的是運氣,而你,卻根本用不著和他賭!」
「呂詹,你果然,」我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夠狠夠毒夠有心機!」我知道此時此刻不應該如此說,但這確實是我最想說的一句話。
「一切的一切,都在你的計劃之內,都成了你運籌謀劃的工具,但只有一件事,超出了你的計劃範圍,就是我的出現,但是,我這個半路冒出的麻煩鬼卻沒有對你夠成絲毫威脅,相反,你借機行事,利用我又對自己巧妙地美化了一番,將自己的計劃實施得堪稱完美。」
「若她有事,我要你們全部陪葬!」我笑道,此刻再回想這句話,我越覺得自己像個跳梁小丑,滑稽得可笑。
「你那話,不是說給我听,也不是說給你自己听,更不可能真正代表什麼,僅僅是一句話,僅僅是說給在場的所有人听的,因為,你需要讓別人相信,你是一個意犢情深,有情有義之人!
「無可否認,人的性命都是寶貴的,若有一個女人能為了你擋下一顆致命的子彈心,甘情願地舍掉自己的性命,那麼,你在那個女人心中,肯定佔據著不可替代的地位,」我諷刺地笑笑,「要不,誰會舍得用自己的性命換你的性命呢?這樣一來,在眾人眼中,你豁達,尊重前輩,講義氣,以理服人,種種人格魅力成了你身上的光環,就連最後說出那充滿血腥和殺戮的話,也是因為愛人中槍,萬分痛苦之下才說出的,于情于理,都會得到別人諒解,甚至還會贏得公眾的好感,因為那狠絕毒辣的話不僅體現你的果敢和魄力,又體現出你的俠骨和柔情,于是,完美無缺的絕世男兒,你呂詹便當之無愧。
「就連到最後,饒承榮都對你刮目相看,甚至說自己對不住你,這在‘道’上,已經是承了天大的情面了,以後他便是欠了你一個人情,你若需要他,他定會全力相助。
「你利用了賭場,利用了周雄耀,利用了饒承榮,利用了我,利用了身邊一切可以利用的條件和資源,塑造了你呂當家的完美形像,說到心機誠府,運籌謀劃,誰能與你相比,甚至,那篇蠱惑人心的長篇報道,也是你的杰作,強大的輿論媒介,也能助你登上權力的巔峰,神化了你的完美形象,現在,談起呂詹,哪個不心悅誠服?還能有哪個人不豎起拇指,拍手稱好,嘖嘖稱奇?
「只可憐周雄耀成了孤魂野鬼,無人憐憫,我也差點莫名其妙地送了命,就算大難不死,卻還在對你感恩戴德,感激你不予計較,承認我是你的救命紅顏,」我苦澀地笑了笑,「每個人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們所有的人,都成了你的一顆棋子,一顆助你達到目的的踮腳石。」
「你說,我說得對嗎?」我迎上他那雙幽黑的黑眸,問道。
「說下去!」他聲音仍是低沉,沒有情緒。
「我們遇刺那天晚上,我大難不死,你說了一句話,‘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老天不會再和我開玩笑了……’當時,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我抿了抿嘴唇,感覺一顆心在滲血,「現在,我知道了,第一次是在賭場,第二次,你是指的沈碧清來看我吧?」我說著,眼楮更加迷蒙,聲音有些顫抖。
「那毒,不是沈碧清下的,不是其它人下的,而是你!那時,你還一直在找機會殺我滅口,我想,那天你那樣激動,抱著我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真正的原因,恐怕是因為你受到了良心的譴責,一連兩次對一個柔弱孤女下狠手,你也會覺得內心有愧吧?而我,居然命大如廝,屢番不死,你的反應完全是驚訝所致!」
「有時人太聰明了,不一定是件好事!」他淡漠地說道,「一直裝作不知道不好嗎?干嘛要說出來?」
「因為我不想死!詹爺,」我雙腳彎曲,跪在他面前,「你瞞天過海,神通廣大,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楮,與其以後被您現,還不如現在自己向您坦白說出來。
「我是個一無是處的小女人,無依無靠,沒錢沒本事,只會洗衣做飯,唯一的一點想法便是圖個安身立命,現在對你夠不成任何威脅,此時,你沒有再殺我的必要,而且,我也相信,你是願意留下我的性命的!」
「說來听听,你最好給出你的理由,」他語氣陰冷,「我不喜歡被人妄自揣測!」
「如果不是,您就不會選了沈碧清而留下我,」我挺了挺背,吸了一口氣,壯著膽子硬聲說道,「在林家時,沈碧清的毒也是你下的。林家僕人端上來的湯羹湯本就無毒,包括您為我盛的那一碗,也沒有毒,毒是你後來才下進去的,直接投放到為沈碧清盛湯的碗中。」
「後來法醫鑒定,那一鍋湯羹的確有毒,又是怎麼回事?」我跪在他面前,低著頭看著一雙 亮得泛著寒光的皮鞋,只听他冷冷一笑,問道。
「下毒的順序不是由湯盅到碗中,而是由碗中才到湯盅之中的。我看到,詹爺故意把湯濺了出來,滴到盅里,而詹爺為我盛的第一碗湯,則是無毒的,後來沈碧清毒,您第一反應就是打掉我手上的碗,在眾人看來,你是怕我喝下有毒的湯羹,但事實上,你的目的是要銷毀湯羹本身無毒的證據。」
「其實,那天選誰,沈碧清或是我,都能達到嫁禍林德宣的目的,您卻先給我盛了一碗沒有毒的湯,擔著風險保我性命,我跪在地上,向他叩了一頭,「聞竹感謝詹爺不殺之恩!」
「所以,詹爺既然那時沒有殺我,今天就更沒有必要了!」
說完以後,我低著頭,一動不動地跪在那里,靜靜地等待著,是生是死,只在他一念之間。
風瀟瀟吹過,夜,是多麼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