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九宮笑而不語,只是叉著手看她。
等了一會,見沒什麼熱鬧可看,周遭的人便各自散了,又過了一會,面送上來了,青瓷碗里盛著細長的白面條,清亮的湯面上飄著一層細碎青翠的小蔥,以及一片淡淡清香。
唐嬌把琵琶放到一旁,提起碗上架著的那雙筷子,開始低頭吸溜面條。
商九宮含笑看著她,半晌,才悠悠道︰「粗食。」
唐嬌手里的筷子頓了頓,然後繼續吸溜面條。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商九宮嘆道,「你本該享用更好的東西,過更好的生活。」
唐嬌繼續吃面不止。
「日上三竿而起,用美貌侍兒為奴,一人扶你至鏡前,一人為你梳頭,一人為你描唇,一人為你試衣。」商九宮為她溫聲描繪著一副慵懶綺麗的畫卷,「頭油用的是澤蘭坊的香發木樨油,胭脂是北地快馬送來的玫瑰膏,衣服用時下最流行的青織金妝花飛魚過肩羅,由蘇州繡坊的裁縫親自上門,為你量體裁衣。」
唐嬌單眉一挑,抬頭看著他。
「非華衣不穿,非佳肴不食,非美酒不喝,非畫樓不住……」商老板笑著看她,「你本該過著這樣的生活。」
「想要得到,就先付出對嗎?」唐嬌擱下筷子,定定看她,「待到那天,我雖呼奴喚婢,但本身也成了一個品級稍高的奴婢,名字叫做妾。我雖著華服,但終身不可鳳冠霞帔,我雖有佳肴美酒,但必須跪著服侍主母和嫡子,有人為我量體裁衣,但我本身與衣服有何異?都是喜歡的時候穿一穿,不喜歡的時候就拿去賣掉或送人的……」
低頭嘆了口氣,唐嬌低聲道︰「我不想為了這些東西,把自己從一個人,變成一件車馬器物。」
「做我的妾,好過做別人的妻。他們能給你的,我能給你,他們給不了你的,我照樣能給你。」商九宮忽然伸出手,覆在唐嬌的手背上,低沉溫柔道,「至少……他們不會像我這般寵愛你。」
愛?
唐嬌低下頭,看著他手腕上的那條相思結。
去年親自選的紅線和瓔珞,歷時三個月,編了拆,拆了編,最後終于趕在七夕前做好的相思結。她滿心忐忑的送給他,他笑著收下,然後回贈一支金步搖。
雖有千言萬語,但最後還是相視一笑。
雖沒有海誓山盟,但總以為君心似我心……現在看起來真像個笑話。
她的豆蔻年華,懵懂愛戀,在他看來是否只是一場處心積慮的交易,他是否以為她想用自己的年輕美貌,來換一場錦繡榮華。
「我要的不是這個。」唐嬌抽回手,眼楮有些濕潤的看著他,「我不要錢,我只想問你一件事……你是不是已經娶了妻,所以才不能娶我?」
「不,我尚無妻室。」商九宮搖搖頭,對她溫柔笑道,「但這個位置,是注定要給一個門第高貴的小姐的。」
說到這里,他悄悄朝身旁的小陸拋了個眼色,小陸掃了他一眼,淡淡開口︰「唐嬌,天亮了,醒醒吧。你以為就你這出身地位,能嫁進商家當正室?更何況你上面還有個行為不端的母親,商老板肯納你為妾,那是抬舉你,否則你在這鎮子里也尋不到什麼好人家,販夫走卒?亦或者是殺豬的打鐵的?呵呵,你可得想清楚咯,真嫁給這種人,你就要日日柴米油鹽,再也不能素手彈琵琶。」
听了這話,唐嬌血氣上涌,整張臉燒得通紅。
曾有的幻想和最後一絲期望,被這些話擊得粉身碎骨。
同時被擊碎的還有裹在她身上的那層蛋殼。
唐嬌從小被周明月寵愛著,之後驟生變故,很是吃了一些苦頭,但沒過多久就被送給了唐撥弦。唐撥弦雖然沉默寡言,但是對她委實不錯,故而日子雖然清苦,但卻也自在逍遙,待到他臨終之時,又想盡辦法把她托付給了商九宮,商九宮財大勢大,加上喜其嬌俏美貌,有心照拂,她自然過得更加如魚似水。
以至于身上那只與生俱來的蛋殼,一直都沒打碎。
直到今天。
周明月死了,唐撥弦死了,商九宮也不耐煩繼續等下去了,于是砰地一聲,蛋殼碎了,剝落的純白背後,露出世界真正的底色。
沒了這層蛋殼,唐嬌再看這世上的人,就覺得異常清楚。
商九宮固然是喜歡她的,但這份喜歡不會左右他的判斷。他在照拂她的同時,也將她當做一樣商品明碼標價,她的美貌價值多少,她的身段價值多少,她的出身價值多少,他甚至會將自己的感情也估好價,最後放在秤上一衡量,發現她的價值不夠,所以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她成為正妻。
至于小陸,過去她很討厭他,覺得他冰冰冷冷的,而且說話特別刺人。但現在唐嬌至于回味過來,她之所以覺得他說話帶刺,是因為他大部分時候都說真話,但除此之外,他沒有疼愛過她,但也沒有傷害過她……但這種態度才是最正常的。
在這個世上,別人對你好是件好事,但別人對你不好才是常態。
唐嬌的目光太亮了,商九宮被她看得心里有些發毛,忍不住開口道︰「嬌兒,你沒事吧?」
他的聲音明明近在咫尺,卻又似來自天邊。
唐嬌看著他開開合合的嘴,那一刻,她感到有一雙手從背後伸來,按在她的肩上,然後……母親的聲音貼在她耳邊響起,依舊是那麼傲然凜冽,猶如懸崖上不可攀折的凌霄花。
「你要學的第一個字,是我。」那個聲音道,「我字,從手,從戈,意為以手持戈,勇猛無畏!嬌兒,你記住,你生來就有一把兵器,但只有站著,你才能持戈,若跪下了,你就只能束手就擒,所以哪怕全世界與你為敵,你也不可屈服,哪怕全世界逼你俯首,你也不能跪下!天方地圓,制之在我!」
「……唐嬌……唐嬌?」商九宮的手在她面前搖晃。
母親的話語與身影化為夢幻泡露,唐嬌回過神來,覺得自己猶如從一場千秋大夢中醒過來一樣,好半天,才對商老板笑了笑,說︰「沒事。」
她在桌上留下三文面錢,然後抱著琵琶起身離開。
「唐嬌!」商九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唐嬌的背影頓了頓,最後折首返回,來到他的面前。
商九宮看著她,臉上漸漸浮現出勝券在握的笑容。
但唐嬌看了他半晌,卻忽然抬手,拔下發髻上的那支金步搖。
頂上那只鏤空蝴蝶在風中微微顫著,栩栩如生,遍體流光。
唐嬌把金步搖放在桌子上,然後朝商九宮推了過去。
商九宮低頭看了一眼金步搖,然後皺眉抬頭︰「你這是什麼意思?」
「是,你說得對,我現在是配不上你。」唐嬌抱緊懷中琵琶,定定看著他的眼,雙眼黑得有些發亮,「但我總有一天能配得上你的……只是那天,我不會再稀罕你。」
說完,她轉身離去。
只在背對他的時候,流露出一絲傷感和淚光。
但卻並不打算回頭,也不打算接受他的照拂與寵愛。
既然恃寵而驕是場笑話,那就不要再錯下去了。
把那支金步搖,以及商九宮都拋在腦後,唐嬌回到家門口,推門而入,卻意外的沒看見飯菜,愣愣的在門口立了一會,她嘆了口氣,關上房門,一個人坐在窗口垂淚,打算今天一次性把眼淚哭干,明天就再也不去想那個人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雙手從身後伸來,同時伸來的還有一條黑色綢帶,蒙在她眼上,然後在腦後束了個結。
唐嬌立刻知道是跟蹤狂回來了。
「為何哭泣?」平板無波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不知是不是唐嬌的錯覺,听起來頗有些陰森。
「失戀了……初戀。」唐嬌抽抽鼻子,「我現在正在想他不好的地方……他不好,我就會覺得好過些。」
身後那人沉默片刻,開口問道︰「需要我幫忙嗎?」
唐嬌︰「嗯。」
跟蹤狂︰「對方姓啥名誰,家住何方,會武功否?家里可養了守門狗?」
……唐嬌覺得有些細思恐極,他究竟是想毒殺商九宮家的狗,還是直接殺了他這個人?于是斟酌半晌,開口道︰「對方姓商,是個茶樓老板。」
跟蹤狂語氣平淡的像在評價一只螻蟻︰「原來是不過是一介商賈,四民當中,此類最賤。」
「……但長得還挺好看的。」唐嬌說,「听人家說三十多歲了,但看起來還像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笑起來挺好看的。」
「原來是胭脂茶樓老板,商九宮。」跟蹤狂瞬間推斷出對方的身份,然後不以為然道,「歲數太大,且思慮過多,恐有中年禿頂之憂。」
唐嬌噗了一聲,想到商九宮禿頂的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開玩笑的說︰「雖然腦袋不能看了,但身材還是挺好的嘛……」
「……身材好?」他忽然用很慢很慢的語調重復這三個字,然後拉過她的手,塞進自己的衣領內,順著鎖骨,慢慢下滑,聲音卻仍舊平板無波道,「來,比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