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在一瞬間便分出了勝負,嘯四海渾身抽搐著躺倒在地,口中吐出大口大口的鮮血,順著臉頰流下來,呼吸漸吸漸弱,眼前逐漸開始昏黑。
而給了他致命一擊的黑衣男子,此時根本無暇顧及他,連他的死活都疏懶地不去確認,只默然地單膝蹲在同樣奄奄一息的竹林衛隊長身邊,眼中神色變幻莫測,深邃如淵,似是暗藏著無數暗涌的潮流。
道天風此時已然是垂死之人,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仿佛將身體里所有的血液都放了干淨。
其實也差不多,他的血從月復部的傷口涌出,已是將身下全部染透,蔓延開了巨大一片。
渾天教和武林盟兩位年長的教王目光沉重,經過了長年洗禮的眼神依然明亮,只是此刻儼然蒙上了一層茫茫白霧,帶著星星點點的悲痛,看向早已不復早時威風的道天風,雙手無力握緊,而後又再次松開,他們老了,可卻要看著年輕的一輩在自己眼前離開。
白發人送黑發人,自古傷心。
「無•••」努力伸向虛空的手,抓住了滿掌的空氣,道天風努力睜大眼,想從充滿白茫茫的視線中捕捉到身前停留的身影,掙扎著翕動著嘴唇,費力地吐出一字,卻因為緊接著看清了人影而住了口,微擰著眉,停頓了一下,又嘆息著吐出一口氣,「啊!是你啊!小•••小師弟•••」
不想去辨別此刻忽然產生的心情是什麼,迦憶淡漠著一張臉,看不出他的情緒,只有深藍色的眼瞳里流轉著一層暗暗的光,里面沉沒了隕落的星光,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朝自己扯出一抹憐然微笑的大師兄,一語不發,心中黯淡無光。
就這樣•••就這樣要死了啊•••
道無息呆立在一旁,完全不知所措,愣愣地看著父親一字一字艱難地說著,卻不知道上前,只有眼中漸漸漫上的一層濕濕的水霧,證明著他還是在認真听著,一字沒落,全部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將那些被陳年黃沙掩埋的過去又一次擊打出來,在他心中割下一道道深深的傷口,沒有流出多少血,卻很疼,讓他忍不住紅了眼眶。
沒有忽視道無息的反應,迦憶在心中無聲地嘆息。
他不喜歡這個大師兄,因為他總是想當人人稱贊的俠士,總是希望有人能夠記住自己,但他也不討厭他,更不希望他死。
或者說,他從未想過這個身體一直硬朗的男子,也會有虛弱到無法完整地說出一句話的地步,他應該是強壯如牛的,時刻都能率領著竹林衛幾百號人,呼風喝雨。
然而,他此時卻如此無助,渾身使不上一點力氣,連一句話都無法說出,只能奮力用眼神和神情來傳達自己想要說的話。
看著道天風又一次噴出一大口血,似是凋謝的花瓣般散落一地,迦憶忽然松開扼住他脈搏的手,一下抓緊了胸口的衣襟,隨即又馬上松開,覆在那里,那道極長的灰黑色傷疤在他手下摩挲,擦出看不見的痛。
忽地,他仿佛想起了什麼,猛然直起身體,向四周張望開去,幾乎只是一瞬間,便尋到了那個人,那個瑟縮在人群最後的粉衣女子,他呼出一口氣,站起身,大步向南素柔走去。
本來誤傷了道天風,南素柔就已經慌了神,怔愕良久,也不知作何反應,此時反應過來,便見黑衣男子冷若冰霜地走過來,自是駭得直向後縮去,直到後背貼上了冰冷堅硬的牆壁,才惶惶然地向兩邊搜尋,想要找到一個可以逃跑的地方。
嘯四海死了,那些沖角團的小嘍們群龍無首,此時也都畏懼‘天下雙勢’和迦憶的力量,全部听從他們,她該如何是好?
不理會她驚慌失措的神情,迦憶清俊的臉上陡然冰冷駭人,他直直走到南素柔身前,伸手,一把抓住她的頭發,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她拽到已經快要說不出話的道天風跟前,用力推上前,南素柔踉蹌了兩步,摔倒在地上,頭發披散下來,臉上也在沙石上磨破了些許,點點血跡滲了出來。
但迦憶對此視而不見,只抬高下巴,居高臨下地厲叱道,「你去和你的叔叔好好解釋吧!」
從未見過如此這般的迦憶,南素柔被嚇得說不出話,顫抖著爬到道天風面前,低頭看著自家叔叔慘白的臉,眼中已然消逝了往日炯炯有神,彌上了淺淺的朦朧,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緒,不知怎麼,她忽然覺得心里難受,一種孤獨的難過一瞬間將她淹沒,鼻子一酸,大顆大顆的眼淚滾出眼眶。
此時的道天風已經快要陷入昏迷,猛地感覺到點點冰涼落在臉上,他心里一驚,驀地睜開眼,透過迷茫的視線,看到了南素柔微微發抖的身影,心下一陣心疼,他動了動喉嚨,發出一聲含糊的申吟,「素•••素柔•••別哭•••叔叔•••叔叔沒事•••」
再也忍不住,猛地彎腰,用手捂住嘴,南素柔難以自制地痛哭起來,道天風伸出手,拉住她,黏黏的血沾在她的手上,手猛然顫抖一下,听到道天風的聲音,她用力搖著頭,散開的頭發貼在她濕漉漉的臉上,似是一道道挖開的溝壑。她嘶聲哭喊著,「叔叔,對不起•••我只是想要一個更好的生活,我從沒•••從沒想過要你死•••真的,叔叔,對不起•••」
「對不起如果有用,哪里需要死那麼多的人?」有些看不下去,亦或是無法接受南素柔給出的歉意,迦憶冷冷地睨著她,眼中是如刀般冷厲的鋒芒。
身體動不了,不能阻止小師弟說出一些銳利的話,但也不想看著最疼愛的小佷女傷心欲絕的神情,道天風只得將握著南素柔的手用力,再動作很小地搖了搖頭,「傻•••咳咳•••傻孩子•••你說什麼對不起啊•••是我沒本事•••不能•••咳•••不能給你一個富裕的生活•••才害得你如此•••咳咳咳咳•••」一陣猛烈的咳嗽,道天風再也無法將這句話說完,卻讓南素柔的眼淚掉得更凶。
這時,一直默然在身旁的道無息終于走上前,雙眼已是紅腫,他無聲地俯,雙手握住父親的兩只手,很用力,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見,他哽咽著喉嚨,發不出一點聲音。
當然,道天風也再也听不到他的聲音,看見他走過來的剎那,道天風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欣慰,他的視線環過眾人,在落到迦憶身上的時候,點了點頭,眼神凝了凝,終是對他扯出了一抹笑意,隨後,他便感到眼前茫茫一片,所有人的身影都逐漸蒙上了一層白色的霧氣,然後再消失不見。
最終是一片漆黑。
他還是遵守了承諾,保護了竹林村村民的平安•••
在接到道天風最後的訊息時,迦憶眼神里陡然多了絲沉痛和憐憫,他看著道天風沖他點頭,還未來得及說什麼,男子便將頭偏向一側,停止了呼吸。
不清楚那股沖上心頭的感覺是什麼,迦憶只知道自己很討厭,于是他閉上眼用力呼吸,咬緊了牙,喉嚨里涌上來的一股酸澀幾乎要將他的嗓子點燃。
他明白道天風最後想要和他說的話,卻來不及回應。
你所托付的,我終還是不負所托。
這是何必呢?看著憋得臉通紅的道無息和哭得撕心裂肺的南素柔,還有此刻睡得一臉安詳的大師兄,迦憶不解地在心中默嘆。
就這樣死了•••如此簡單,如此容易。
原來死亡並不可怕,也並不遙遠,它近在咫尺,只是在于你,是否在與它擦肩而過的時候,伸手拉住了它。
死亡只是一場相對于活著的,更大的冒險。
水色深瞳中是變幻莫測的光,迦憶的神情哀憫而洞徹,冷酷而凜冽,一幕幕已經過去的事忽然又重新回到腦海里,喧嚷得他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
又一個人死了•••又一個人死在了自己面前•••
——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一次了。
忽地,離開大漠之前,那個被他從孤村中救回的白衣女子,白舞黯然著臉色,對他喃喃說出的話響徹在耳邊,讓他的心同樣黯淡。
想著另一個白衣女子,想著此刻正躺在道天風家中昏迷的黑衣女子,他的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
我也不想,再失去一次。
一次又一次,已經夠了。失去的太多,就沒有什麼可以繼續失去的了。
師兄,到最後還是被你擺了一道。他垂眉苦笑。
還有好多事情你還沒有告訴我,留下了那樣多的謎團,自己就這樣撒手而去,也實在是太狡猾了。
不過你放心,你要守住的,我會替你守住。
無論之前有多少的猜疑和不信任,最後的你,還是令我敬佩不已。
他抬起頭望向夜空,漆黑猶如一片未知的海。
天邊,一顆明星悄然墜落,劃出的弧線掛在天際,似是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流著看不見血液,卻劇痛無比。
現在,道天風也消失了,接下來的一個,會是誰?
(第二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