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頡是一個華裔美國人,在美國屬于少數民族,就是可能被拋棄的那一類族群,類似于漂浮在空中的紙飛機,他隨時可能墜落。
在這個身體七歲或八歲的某一天,他到了這個世界,在父親的葬禮上,蘇頡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為那個素未謀面的陌生男人而哭泣,但淚水就像決堤的洪水,盈滿眼眶。從男孩的記憶里蘇頡得知,在他還在襁褓中的時候,有個年輕的女人是如此不知所措,最後拋下他和他的父親,與一名藝術家私奔了。
蘇頡不怪那個女人,她只是個陌生人,他們從未見過,她也沒有在他的生活里留下任何痕跡。從葬禮那天之後,蘇頡開始跟著好心的鄰居一起生活。
杰拉德一家是善良的天主教徒,他們為了照顧蘇頡而放棄了搬去新澤西的機會。凱特小姐有一頭栗色的長發,一對明亮如黑瑪瑙一般的眼楮,和這個時代的大多數女性一樣,她喜歡穿著一身無袖碎花長裙穿梭于街頭,長裙背後經常系著一條特別的蝴蝶結;杰拉德先生則能說一口標準的英國口音,事實上,他還能夠用意大利語和法語進行讀寫,並且精通西班牙語,那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語言天才。
還有他們的女兒,一個叫安妮-海瑟薇的女孩,她繼承了母親栗色的長發和墨色眼楮,又繼承了父親白皙透亮的皮膚,她非常美麗,笑起來的時候,就像一名純潔的天使。
蘇頡躲在51區小廣場,牧師講台的暗格里,他將自己從穿越以來到現在的點點滴滴回憶了一遍,然後驚訝的發現自己竟是一個如此特殊的穿越者——一事無成,是的,他一事無成。
蘇頡從穿越以來就學會了安身立命之道——保持低調,做個隱形人。他會和鄰居家的孩子一起玩耍,但一般就是站在一邊傻笑;讀書的時候他努力融入背景,除了最後發力申請進入了紐約大學,其他的時候,他就是個不起眼的笨孩子。
「其實當個笨孩子也不錯,至少不會受到千夫所指。」蘇頡低聲的念叨著,口腔噴出的氣流拂動了嘴邊的青苔,泛起的塵埃嗆到了他的鼻子——他皺起了鼻子,似乎很不舒服的模樣。
蘇頡不認為自己是一個自信的人,但在某些時候,他會間歇性的表現出穿越者特有的自信,比如像只野蠻的獅子似得闖進加里老頭的辦公室;還有接受聘請,成為公主日記的副導演;再下來就是那個該死的賭約了——他無法忍受拉里對安妮的惡劣態度。
蘇頡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坐了起來,他的右肩有些酸痛。也許是趴在地上的時候,並沒有完全保持身體的平直,整個重量都壓在了右肩上,他感覺肩膀火辣辣的,就像抹上了一層墨西哥的魔鬼椒。
但他的精神不錯,思考就像一種奇妙的新陳代謝,能夠幫他排除那些攪擾著靈魂的負面情緒。
黑暗的空間很容易讓人失去對于時間的感知,蘇頡早已經忘記自己進來的時長,但從他並不感覺疲憊的精神來看,應該還未到深夜。
他準備在這里過夜了,明天,當太陽照常升起,紐約的人們會開始慶祝民權的勝利,慶祝他們奪去了一個華人的夢想。
美國夢之所以難得,就是因為它想一只漲滿氣體的氣球,表面膨脹,但只需要輕輕一踫就可能破碎。
「我將不容于好萊塢,好吧,我從未真正進入過那里。」蘇頡喃喃自語,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做好真正成為一名好萊塢導演的準備,甚至連大致計劃也沒有。拍攝《朱諾》是一件艱難的事情,但他從未想過從開始有一座不可攀登的大山擋住了他的去路。
「安妮現在在干什麼?她一定在擔心我吧,也許會和那些媒體記者吵起來。」蘇頡有些皺起了眉頭。
「不,加里和惠特尼會保護她的,他們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委屈。」
蘇頡繼續安靜的坐在混合著泥土與青苔的地面上,他想象著外面天空應該是一片橙澈的沒有一絲雲影的湛藍。這里是紐約,是一個四季分明的地方,冬天的極冷與夏天的極熱考驗著紐約人的適應力。
蘇頡感覺精神恍惚,一種名為疲倦的種子,在他的身體里生根發芽,緩緩的成長。他的眼皮沉重,就像吊著一塊鐵,那一定是塊不規則的鐵,他感覺到了眼皮的刺痛。
正當他想要睡去的時候,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女聲,輕盈的就像漂浮于空氣中的美妙音符。
「蘇!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里面。」
蘇頡猛地坐了起來,睡意彌散的一干二淨,他熟悉這個聲音就好像熟悉自己的手腳,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至少也有三百六十五天他會听到這個聲音。
「安妮。」蘇頡低聲念出女孩名字,「她怎麼會知道我在這里。」
過去的十多年的時間里,安妮從未在捉迷藏的游戲中戰勝過蘇頡。
她從未有勇氣探索牧師的講台下方。正是出于對這一點的信心,蘇頡才會選擇躲在這里。在51區存在著一條定律︰沒有彌撒儀式的日子里,這個暗格絕對安靜,不會有人打擾。
但現在,這個定律被打破了。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里面。」
蘇頡本以為這是安妮的計謀,但很快他就听到頭頂的木板傳來了敲擊聲。
他將身子卷縮了起來,躲在距離門板最遠的角落里,「不要進來!」他大吼著,「離開這里,我是不會出來的!」
敲擊聲停止,蘇頡松了口氣,但很快他再次緊張了起來。女孩的聲音透過木板的空隙飄進了這個小小的,密閉空間。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蘇。從小到大你一直是我眼中的成功者,雖然外人總把你當成隱身人,但我知道你總是在成功。」
「你成功的說服父親將律師樓經營下去,現在它成為了布魯克林51區的驕傲;你成功的申請了帝勢學院,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認為你在說笑話;甚至,你成功的為我拿到了公主日記的女主角,是的,你一直在用一種特殊的方式演繹著成功的定義,所以大家都需要你。」
「凱特、杰拉德、加里、惠特尼,還有我,所有人都需要你。你不能躲在這個地方。不能放棄自己」安妮的語氣平靜,听不出一絲急促。
蘇頡默默低下了腦袋,「我……」他猶豫了一下,「我讓你們失望的,這都是我的錯,太急功近利,如果求穩就不會失敗……」
蘇頡覺得一切錯誤都是源于自己,他根本就不應該在這個不合適的時間拿出《朱諾》這個爭議劇本。
「不——你沒有失敗。」安妮的聲音打斷了蘇頡的話,「你成功了,朱諾成功的征服了加里,征服了惠特尼,征服了馬丁-斯科塞斯先生,你征服了所有認真讀完劇本的人。至于其他人,他們根本就沒有認真看完過劇本,又有什麼判決的權利。」
「可是我——」蘇頡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安妮粗暴的打斷,「沒有可是!我不知道你在害怕著什麼,失敗嗎?害怕從馬丁先生口中宣布的結果不是你想要的嗎?還是害怕拉里-貝爾耀武揚威的在你面前炫耀——那你必須去現場看著他,讓他自己你不害怕,即便結果不是你想要的,你也從未恐懼。」
「不要待在這里自怨自艾。」安妮的語氣逐漸低沉了下來,淚水早已盈滿了她的眼眶,她還穿著劇組的服飾——一件純白的露肩晚禮服,帶著白色的網眼蕾絲。栗色的長發梳理整齊的束在頭頂,露出漂亮的額頭。這是一張近乎完美的面孔,除了那些好似淚水的液體在臉頰上拖出了一道道長長的水跡。
正當安妮絕望的時候,木板彈開,一道人影從黑暗的扶梯上緩緩走出,黑暗吞噬了來人的面孔,卻沒能吞噬那熟悉的聲音。
「現在幾點。」
安妮下意識的看了看手表,「七點三十分。」
「走吧,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安妮感覺自己被一只強有力的手牽引著奔跑了起來。
「天啊!我還穿著高跟鞋!」
女孩心中大喊著,恨不得一拳打在那可惡的男孩的臉上,不過最後她忍住了,她果斷踢掉了腳下的束縛,光著腳丫,跟著男孩的腳步奔跑了起來。
「51區的大街上不會有玻璃渣子,不是嗎?」安妮安慰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