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倫萊斯已經習慣辦公室的燈在深夜點亮,幾乎在每個這樣的夜晚,那個一牆之隔的男人都會像是永不知疲倦的機器,趴在書桌上奮筆疾書,或是脊背筆直的坐在軟靠背椅子上,審閱著一些文件。
雖然格倫萊斯很想幫忙,但他從讓她踫那些東西,按照男人的說法︰他不喜歡將其假手于人。但格倫萊斯卻明白,他是不希望她卷入一些事情。單純的德州女孩令人喜愛,他不願意破環這種單純。
格倫萊斯準備了一杯手磨咖啡,熱流蒸騰而起,在杯口的低空編織成一片細密的霧網,辦公司里彌漫著令人陶醉的香味。
女人將杯子放在托盤里,走到辦公室門口。從毛玻璃窗戶里透出一束銀色的光線,映襯出她的惴惴不安。
「嗨,格倫,不過是一杯咖啡而已,沒什麼大不了。」她對自己打著氣,深呼吸,然後敲響了房門。
「請進!」
男人的聲音平穩有力,就像格倫小時候見到的,自家騾馬拉著沉重磨盤發出的「吱吱」聲一樣。
格倫萊斯踏進房間,正好瞧見墨索斯-麥高芙,男人正伏在書桌上,審閱著文件。他眉頭緊皺,並不開心。
「你的咖啡,先生。」格倫萊斯說。
她覺得墨索斯的臉在燈光下變得有些陌生,光線像是閃光燈一樣在他身上閃過,一些部位非常明顯,另一些則隱于光線中。她的聲音顫抖,能夠明顯听出緊張的情緒。
「放這里吧。」
墨索斯沒有抬頭,僅僅指了指書桌的一角。事實上他所指的位置上堆滿文件,沒有任何空間。格倫萊斯自作主張的將杯子放在他的手邊。就像往常一樣,只要他願意就可以輕松拿到。
格倫萊斯猶豫著向外走,步履緩慢。她想到了一個德州女孩和紐約地下皇帝之間的故事。他們僅僅一牆之隔,卻很少說話。她幫他處理絕大多數光明正大的事情,得到的贊揚大多是「恩,啊」之類的敷衍。這會令人產生挫折感。
她並不後悔應聘這項工作,據格倫所知,來到紐約的大多數人會在三個小時內踫的頭破血流——她是一個例外。年輕的姑娘走進了這棟大廈,當時的她懵懂無知,僅有一張社區大學的學歷。而墨索斯-麥高芙並不在意她社區大學的學歷和淺薄的工作經驗,他聘用了她。
或者這和他心血來潮的飼養一直可憐的波斯貓沒有任何區別,但對于格倫萊斯來說,墨索斯卻將她拖出了紐約的水深火熱。
也許他只是需要一個人陪著他,在一牆之隔的地方,格倫想。
格倫覺得自己應該對得起這份高薪,于是在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猛地回頭,用生平最快的語速詢問道︰「您還需要什麼嗎?」
她雙眼微閉,雙手不停的合上分開,在身下交織在一起,又分開。然後再次因為緊張而交錯,這是緊張的手指舞。
墨索斯差異的抬起頭,一瞬間,眉頭舒展。
「有事情嗎?萊斯小姐。」他問,聲音平緩,完全听不出黑道人士的鼓噪,反而像是一名飽學的大學教授,儒雅、淡漠。
格倫萊斯快瘋掉了,她所有的力量都凝聚成開始的句子,以至于現在的她,手腳發軟。
他會將我扔到哈德遜河里嗎?格倫想,她的身子瑟瑟發抖。
「不,先生——我——我什麼也沒說。」
這個托詞糟糕透頂,就連格倫也明白,真的糟糕透頂。她可以想象這個黑道大佬在工作被無端打斷過後的暴怒。他會變成一只凶惡的魔鬼,吞沒她的身體。
格倫感覺墨索斯正凝視著他,用一種犀利的眼神;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刺破她的心,然後用爪子從血淋淋的心髒里掏出了那些潛伏的念頭。
女人的天性讓格倫不自然的低下腦袋。死就死吧,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想。
「您有女兒嗎?」
「什麼?」
女人差異的揚起頭,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出現了幻听。墨索斯的聲音里並沒有夾雜著暴怒的情緒,而是平靜的,甚至是有些希夷的。那是什麼?就像透過紗窗的燭光,模糊不清。
女人不知道墨索斯為什麼會這樣問,但她依舊如實回答︰「沒——沒有,我還單身。」
她的聲音怯生生的,一點也沒有德州姑娘的熱情爽朗,听起來倒像是一個生活在唐人街的亞裔姑娘。
他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他到底有什麼企圖?難道是想——
格倫不敢想象她未來的命運,這頑皮的東西似乎來到了一個拐點。向左或向右,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道路。她感覺猶豫、躊躇。
墨索斯臉上閃過失望的神情,明顯且突兀,但也只有僅僅一瞬。當格倫萊斯抬起頭的時候,什麼都沒有發現。
他平靜的凝視著她,就像審視著她臉上所有精心掩飾的雀斑;她則心髒狂跳,卻仍須強裝鎮定。
格倫萊斯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是繼續待在原地,還是走出辦公室。狹小空間的氣氛凝重,空氣就像被鎖住了似得,充斥著不可思議的低氣壓。
「如果您有個女兒,愛上了一個並不恰當的男人,您會怎麼做?」
格倫萊斯楞了一下,墨索斯的問題出人意料。但聰明的女人幾乎可以肯定他正在征詢她的意見。猶如一個智者詢問普通人解決問題的辦法,格倫萊斯感到榮幸。
她恢復了一個在紐約模爬滾打幾年的女人的精明,頭腦飛速轉動起來︰他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難道是朱諾-麥高芙小姐出了什麼事情?對,一定是這樣,除了她沒人能夠令他迷茫。
格倫萊斯對于墨索斯的信仰幾乎到達了一瘋狂的程度。她早已習慣了這個紐約地下王者的無所不能。這樣的艱難與迷茫的表現,在她的記憶里只在這個男人身上出現過一次——朱諾-麥高芙,他的女兒闖進辦公室的那一次。
格倫親眼看見墨索斯在朱諾離開之後,點燃了一支香煙,站在窗口大口大口的吮吸,那時的他給格倫的感覺,就像一個溺水將死的人。
「萊斯小姐?」
墨索斯的聲音令格倫回過神來。她展顏一笑回答︰「如果是我,我想我不會干涉她的自由的。就像每個美國父母一樣,我的父母就是這樣對我,所以我一定會同樣的方式對我的女兒——」
「可如果她是錯的呢?」墨索斯打斷了格倫的話,他的眉頭重新緊皺起來,手中的紙制文件被捏成了一個扭曲的形狀。「我的意思是說,我不認為她的選擇是正確的。」
格倫萊斯笑了笑,她感覺墨索斯有些患得患失了。這個黑道皇帝在處理大多數事情的時候都能做到殺伐果決,唯有對待自己的女兒,他總是表現出少有的躊躇與掙扎。
格倫理解墨索斯的心情,她了解墨索斯對于女兒的愧疚。他想要給她最好的生活,讓她享受最良好的教育、與黑道絕緣,甚至想要替她找個有能力、愛她的、且有著正經工作的丈夫。這太過艱難了。
「無論她的選擇是否正確,您都應該相信她。一個成年人有判別自己行為的能力,而且——」格倫停了停,凝視著墨索斯的眼楮,繼續說︰「而且就算她受傷了,還有您站在她身後。事實上您不需要為她規劃生活,只需要站在她身後,為她收拾一切就足夠了。」
墨索斯的感覺非常糟糕,自從他收到保鏢的傳真,得知女兒將那個叫蘇頡的華人帶回公寓之後,他就開始坐立不安。甚至有那麼一刻,他想讓保鏢闖進女兒的房間,將那個華人攆出來。
但在听過格倫的分析之後,墨索斯冷靜了下來。他開始考慮自己對待女兒的態度,是否真的應該將其置于自己的羽翼下,永遠保護她?或者放她自由高飛,讓她選擇自己想要做出的選擇。
墨索斯的雙眼里閃過一絲迷茫,他並不確定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就像他想要拿起電話給女兒打電話,卻一次次的放下听筒,他不大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有必要這樣去做。
當妻子離開之後,女兒就是他的全部,可他卻給了她並不該有的感覺。他清楚的知道這一點。
「您的意思是我應該漠視我看到一切,裝聾作啞?」墨索斯試圖說服格倫,但他明白這是自己無計可施了。他必須嘗試著用蒼白的語言來說服自己。
「也許裝聾作啞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格倫說,接著搖了搖頭,「我沒有做過母親,很難體會父母的心,所以我只能站在一個女兒角度來看問題。」
她凝視著墨索斯的眼楮,從那雙眼楮里她看出一絲動搖。
「我想,我希望我的母親和父親會放我自由,事實上他們正是這樣干的。」
「您是一個幸福的女兒,格倫,我為您的父母感到自豪,他們的選擇是正確的。」墨索斯漫不經心的說著客道話,「這是你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心中所想嗎?」
他停了停,補充說道︰「就是留著長而直的頭發,穿著扎染的襯衫,低腰褲掛在胯骨上,腳踝上拴著鈴鐺。」他顯得異常激動,聲音猛然尖銳起來︰「然後這就在你們口中的拒絕平庸的年代里觸礁嗎?」
「對不起,我失態了。」他說,隨即沉寂了下來。緊跟著沉浸下來的還有整間辦公室。那尖銳的聲音戛然而止,鋒利的尾音也消失不見。
格倫感覺到他在凝視著她的眼楮,用那特有的犀利眼神望著她的臉。他站起來,走出自己的區域,來到她的身邊,進而侵犯到她的社交距離。
一種強烈的低壓感侵蝕著格倫的內心,他強而有力的眼神瞬間擊破了她的防御。身體仿佛在一瞬間被抽去了所有的力量,格倫晃蕩的踉蹌了一下,竟險些跌倒。
可女人寧願自己摔倒,頭磕在桌子邊緣或者膝蓋重重的磕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雙強健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身體,從手臂和腰傳來的溫度令她俏臉漲紅。
也許德州女人從未發現過自己的美麗,她羞澀的模樣如此迷人︰栗色長發勾勒出俏麗的面龐,雪片一般的皮膚漂浮著誘人的玫瑰紅。還有那雙眼楮,怯生生的,正是男人最希望保護的那一種。
格倫感覺墨索斯的頭在逐漸靠近,甚至感受到了這個男人的氣息,強大而溫暖,仿佛有著包容一切的魄力。他墨色的眼楮在燈光下閃爍,令人目眩神迷。
格倫已經做好了迎接洗禮的準備,盡管她的身子在不停的退後,試圖和這個男人保持應有的社交距離,但她的內心卻充滿渴望。
激情的心情撞擊著她的胸脯,令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不規則。她感受到那雙握著她肩膀的手臂在逐漸發力——疼痛不可抑止的刺激著皮膚和骨頭。
突然——她被推開了。狠狠的撞到牆上,後背的擠壓與痛疼令他清醒過來。
「我——」她想說些什麼,可還等開口,就被打斷。
「你出去吧格倫,帶上門,我需要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盡管暴風驟雨沒有如約而來,格倫看樣子是逃過了一劫。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心中卻掠過了一縷遺憾。
「好——好的——」她期期艾艾的說,聲音還殘留著明顯的顫栗。
她整理了一下領口和袖子,將那些褶皺盡量弄平,盡量令自己表現的端莊穩健。可這一切墨索斯都沒有看見,他早已轉過頭,走向窗口的位置。格倫知道,每當墨索斯陷入思考的時候,他就會走到那兒去。在那里他能夠俯視整個曼哈頓的街景,格倫覺得,他俯視的並不一定是街景,而是用自己的血與汗鋪墊出來的一個王朝。可誰有能知道嗎?沒人能窺視那個男人的心。
格倫走出房間,直到房門緩緩合上,男人的身影終于徹底消失在了她的面前。她感覺悵然若失,就像生命之中被奪去了某些東西似得。
有些恍惚的坐在椅子上,打開電腦,隨意點開一個空白文檔。格倫對著那片空白發呆。也許她正在懷念著自己的貓︰飛快的穿過臥室的角落,猛地撲到她的懷里,在她柔軟的胸脯上揉搓,伸出爪子輕撓著她的下巴。
刺耳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刺破周圍的寧靜,將格倫從私密的角落猛然拉回。她明顯被嚇了一跳,胳膊肘踫翻了筆筒,各種各樣的筆在桌上滾動。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並非身處家鄉德州的自家臥室里,而是待在曼哈頓冰冷的辦公室中。她的小貓沒有跟著她過來,陪伴她的唯有那個一牆之隔的男人,沉默而神秘,令人無法琢磨。
格倫猶豫了一下,拿起听筒。
「這里是格倫萊斯。」
「我是朱諾-麥高芙,格倫小姐,請您幫我轉接我的父親。」
格倫心頭一顫,她想到了那個男人的眼神,霸氣而富于侵略性。她下意識的用肩膀夾住了听筒,手指在鍵盤上隨意滑動,屏幕上出現了一些沒有任何意義的英文字母。
「您等一下,讓我問一下墨索斯先生。」格倫說。
她並不確定墨索斯先生現在想要接听自己女兒的電話,也許在他完成思考之前,不想听到關于那個女人的任何消息。但這是格倫認為的,她必須請示。
格倫按下電話上的切換線路的按鈕,一陣電流聲過後,听筒里向起了墨索斯平靜的聲音︰「格倫小姐,有什麼事?」
他一如既往的平靜,仿佛方才的事情從未發生。
格倫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墨索斯先生,朱諾小姐來電,需要我為您接通電話嗎?」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格倫能夠听到明顯的嘆息聲。他現在一定很猶豫吧,也許他在掙扎,格倫想。
「接進來吧。」墨索斯的聲音簡潔短促。
格倫將朱諾的電話接了進去,然後她的听筒里響起了一陣忙音。
墨索斯手握听筒的手有些顫抖,他並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應該接听這個電話,但剛才他鬼使神差的讓格倫將線路接了進來。
除非他立刻將電話掛斷,不然交流看上去是無法避免。頭腦飛速的轉動,墨索斯在腦海中組織的語言,他在考慮用什麼開場白合適︰溫和或嚴肅,或者可以開一些玩笑。
墨索斯從不擅長開玩笑,事實上除了一些並不好笑的冷笑話,他幾乎沒有閱讀過任何這方面的文章——他欠缺幽默細胞。
還沒等他考慮好,電話里就響起了熟悉的女生。
「墨索斯先生,我想讓您幫我一個忙。」
墨索斯松了一口氣,女兒的單刀直入讓他不用去擔心如何切入正題。他恢復了從前的穩重,淡漠的說︰「什麼忙?」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我應該借此機會向他闡明觀點,告訴她那個華人是靠不住的,墨索斯想,接著耳朵捕捉到了女兒的聲音。
「您認識桑德斯這個人嗎?」
墨索斯的頭腦里竄出一個人影,他還記得那是在拉斯維加斯的的賭場里,他和名叫這個名字的男人對賭,男人的鎮定讓他難以釋懷,可他最終還是贏了,贏得很徹底。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十年還是二十年。
「是的,我認識這麼一個人。」墨索斯回答,「你怎麼提起他了?」
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然後聲音再次響起︰「我想讓您警告他,不要去踫蘇和任何與他有關的人。」
「蘇?那個華人?這和他有什麼關系?」墨索斯心中突然升起了無名火焰,「你的心中是不是只有那個華人,你在和自己的父親通話,難道就不能聊些別的嗎?」
「您是幫還是不幫。」電話那頭的聲音冷冰冰的,沒有感情。這樣的聲音令墨索斯泛起了無力感。
「我需要知道事情的過程。」他嚴肅的說。
「蘇在片場遭到了襲擊,安妮受傷,凶手的交代了幕後是拉斯維加斯的桑德斯,我想憑您在拉斯維加斯的關系,一定認識這個人。」電話里的安妮將事情簡單交代了一遍。
「我確實認識他,但我有什麼理由去幫那個華人。」墨索斯冷笑著,「別再用懷孕這種事情騙我,我知道你根本就沒和他發生過關系。」
「你派人調查我?」
墨索斯的能夠清楚的听出女兒的憤怒,他可以想象那張美麗的臉扭曲成一種怎樣的表情。
「我是你的父親,朱諾。你要記住這一點。那個華人才是一個陌生人。」
劇烈的喘息聲在電話中響起,「您也知道您是我的父親,那我以一個女兒的身份請求您幫我這個忙,您是幫還是不幫忙。」
「你是在威脅我嗎?」墨索斯猛地站起身,他離開座位,裝著辦公室來回走動。他表情猙獰,步伐中透露著焦躁。
「如果您要這樣認為——那是的,我就是在威脅你。」
墨索斯冷靜了下來,他能夠捕捉到女兒語氣里的決絕。那絕對不是小時候玩具被奪去時的不開心的表現。他有種感覺,倘若他不答應女兒的要求,很可能會失去她。
「好吧,我會解決的,但這是最後一次。」墨索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