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未來的導演 第一零三章 剪輯師 中

作者 ︰ Jane Eyre

蘇頡跟在加里-馬歇爾身後,他看著老頭跟著那個女孩,他與她交談,借機窺視信息。不過很可惜,金發女孩並沒有完全放松警惕,無論加里怎麼提問,她的回答幾乎點水不漏。

「你和吉姆-拉塞爾先生是什麼關系?」

「我是他聘用的助教。」

「他現在在哪里?」

「我正帶你們去。」

「他很好相處嗎?」

「見了你們就知道。」

「你叫什麼名字?」

「阿里斯蒂娜-拉塞爾。」

「很美麗的名字,我很喜歡。」

「謝謝。」

……

蘇頡低垂著腦袋,強忍著嘲笑的沖動。倘若這里只有他和老頭,他一會會竄到老頭的前方,指著他的鼻子大罵︰嗨,老頭,你是不是又有什麼花花腸子了。

加里表現的就像在酒吧里和女人搭訕似得,而是最蹩腳的那一種。到現在為止,他們唯一弄清楚的只有女孩的名字——阿里斯蒂娜-拉塞爾,蘇頡猜測她可能是吉姆-拉塞爾的女兒或佷女,反正不可能是他的姑姑。

阿里斯蒂娜將加里和蘇頡帶到了一所與眾不同的建築面前。紅色的磚房在一片白茫茫的高大建築中顯得如此突兀。鄰近的位置是一片空地,沒有栽種任何樹木,也沒有任何點綴和規劃可言,它看起來光禿禿的,就像荒無人煙的沙漠。

這個小院——對,姑且稱之為小院的外側有一圈已經腐朽的鐵籬笆。籬笆表面用樓空的手法雕刻著山羊的圖案,面朝著北方,眼神空洞。

蘇頡很佩服自己能從這抽象的圖案中看出眼神這種東西。他猜測即便在這里學習的學生們也不一定能看出這一點。

那只山羊丑陋極了,他們會刻意忽視它的存在。

三扇古舊的棕色大門面朝著蘇頡的方向一字排開,就像三只空洞的眼楮。還有那些透氣用的小窗子,讓整棟建築看起來就像一座密閉的容器。

「吉姆-拉塞爾就在這里?」加里不可置信的問。

他很清楚以前吉姆並非在這里教學,他和所有的教授一樣,在sfu里擁有一間寬敞明亮的辦公室。教學也被安排在教學中心里。他可以使用投影儀,可以使用階梯教室,甚至可以使用動態模擬系統來輔助講學。

但現在加里看到的僅僅是一棟像是上個世紀,或是上上個世紀流傳下來的古老建築。他希望從女孩口中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但顯然,女孩是不會讓他如願的。

「這就是他的教室,他自己申請在這里教學的。可苦了那些學生,他們必須跟著這個瘋子遠離現代文明,來到這片充斥著老舊文藝氣息的地方。」阿里斯蒂娜聳了聳肩膀,「事實上我從未覺得這個地方流露出過任何文藝氣息,我所看到的僅僅是一棟骯髒的、令人作嘔、隨時可能坍塌的建築。」

「這簡直就是西蒙菲莎大學的恥辱。」她低聲的詛咒著,毫不避諱外人差異的目光。

也許從外表看是這樣的,但當蘇頡走到小院中央的時候,突然發現它竟是如此的開闊與包容。他仿佛看到了所有在這里發生的過去,影像、听到聲音,看到那一個個人臉的表情。

蘇頡搖了搖頭,開口說︰「不,這里不是sfu的恥辱。恰恰相反,它代表著sfu的榮光。曾經所有的激進討論都在這里發生。」

蘇頡突然興奮的閉上了眼楮,兩手平攤,站在這碎石路的中央。

「我仿佛听到了先哲的呼喚!」他高聲的叫喊了起來,雙腳交錯的輕點著地面,就像一個尋到了糖果的孩子。

加里和阿里斯蒂娜面面相覷,他們無法理解此刻蘇頡內心之中洶涌澎湃的血液,就像密西西比河的河水一樣奔流不息。

這是自由的氣息,是特立獨行的味道,是屬于過去sfu激進年代的最後殘留。是的,從走進校園開始,蘇頡就感覺奇怪,他不明白一向以自由激進聞名的左翼大學sfu怎麼突然變成了一個循規蹈矩的乖寶寶。

他以為那些屬于sfu的獨有氣質早已被這個污濁浮躁的世界所吞沒,就像所有叛逆的最終歸屬一樣——歸于平靜,歸于塵埃。現在看來,他是錯的,他很慶幸自己是錯的。sfu依舊有一絲原滋原味的東西保存著,並且這種保存是由于一個在他心中依舊被畫著不良符號的剪輯師。

這樣的反差令蘇頡對吉姆-拉塞爾本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有些躍躍欲試了,恨不得立刻撞開那緊閉的大門。

「蘇,我們應該進去了。」

加里拉了拉蘇頡的胳膊。如果有可能,老頭希望在美女面前和這個瘋子裝成陌生人。但可惜,他們之間的關系早已經暴露。

他不得不硬著頭皮拽醒了蘇頡。

「你應該表現的像平常一樣。紳士,知道嗎?你應該是一名紳士。」老頭壓低了聲音說道。

蘇頡白皙的面頰透露出誘人隻果紅,他猛地意識到自己剛才進行了一番出格的表演,這讓他看起來想個馬戲團的小丑。所精心營造出來的紳士形象也毀于一旦。

蘇頡調整了心態,對著不遠處的阿里斯蒂娜展顏一笑,妄圖用這個笑容緩解兩人之間的尷尬。

阿里斯蒂娜白了蘇頡一眼,櫻桃小嘴一張一合,慢悠悠的吐出了一個字眼︰「瘋子!」

再沒有比這更打擊人的事情了,微笑瞬間僵硬在了臉上。

「我們走吧,不要耽誤了時間。」加里打著圓場,他近乎用拖的方式拖著蘇頡前進。距離那棕色的大門愈發靠近,蘇頡的心髒突然噗通噗通,猛烈跳動了起來。

一個聲音從教室內傳來,平靜、溫和、還帶著一絲英國伯明翰的口音。

「我這個周末去了趟超級市場,在市場里遇到了一個金發美人,她對我非常崇拜,跟我回到了家。我們相處的很好,她棒極了。」

聲音的語調和它所傳遞的內容幾乎是兩件完全不搭的事情,以至于產生了強烈的喜感。

「這就是你說的吉姆-拉塞爾?」蘇頡問。

加里點了點頭,他听出了這個熟悉的聲音。

「真是有個有趣的男人。」蘇頡小聲的嘀咕。

他以為吉姆一定是個嚴禁自律的學究,但沒想到他也有幽默的一面。

「這是個不錯的人,對嗎?」蘇頡笑著說,但很快他的笑容又一次僵硬了。他看見加里苦笑著搖頭,而阿里斯蒂娜歪著下巴,面露不屑。

吉姆的聲音依舊在繼續,仍然是剛才的話題。只是在此之前,教室里響起了一陣哄笑。

吉姆似乎好不生氣,他的聲音依舊是如此的平靜︰「看看吧,即便是你們也知道我在撒謊。我是一個穿著廉價灰色襯衫、禿頂、面貌丑陋、毫無魅力可言的老頭,漂亮的金發美人可看不上我。你們都知道這一點。」

聲音停了停,繼續傳來︰「你們早就知道我在說謊。為什麼?因為我的牛吹的太大了?」

(一陣哄笑)

「不!我不認為這是個蹩腳的謊言,即使我是個骯髒、粗魯、不修邊幅的老頭,但依舊可能有金發美人看上我,你們不能排除這一點。所以不是因為這個謊言蹩腳,你們才不相信。」

「那是因為什麼?誰能告訴我。」

一陣沉默,也許有些嗡嗡的交流聲,但隔著一堵牆,蘇頡並不能捕捉到這些聲音。他的頭腦里已經勾勒出一個穿著廉價灰色襯衫,禿頂,臉型怪異的老頭在講演上攤開雙手,無奈的望著下首一群青春洋溢的學生的情景。

他不禁笑出聲來。「這很有意思,不是嗎?」他轉過頭對加里說,「他並不是個古板的老頭,看來我們的交流並不存在障礙。」

加里苦笑了起來,「相信我,當你真正見到他的時候,會收回以上的評價。」

「他古板?」蘇頡問。

「他是一個相當無趣的老頭。」這次回答的是阿里斯蒂娜。蘇頡的目光掃過那張白皙的臉,從上面他看不出任何鄙視,反而處處透露著一種無奈的感覺。

「不要看我,他確實是一個無趣的老頭,至少在生活里是這樣。」阿里斯蒂娜說,「你所听到的只是他在課堂上的聲音,而且事實上,他並不認為自己是在開玩笑。」

「可這恰恰是玩笑的最高境界。」蘇頡回了一句。

阿里斯蒂娜的腦袋偏向了一邊,擺了擺右手,」好吧,我應該承認你們是一路人的。你剛才做過的動作他也做過。」

「真是一大一小兩個瘋子。」她壓低聲音嘀咕了一句。

吉姆的聲音依舊在繼續︰「你們都不知道了,那我告訴你們。是技巧,是我說謊的技巧不夠完美,甚至是漏洞百出的。」

「你們仔細回想剛才的情景,我的動作、表情,無一不說明我在說謊。但如果我的技巧足夠高明呢?如果我是一個資深騙子,我會控制自己的動作、表情來讓你們相信這個看起來荒誕的故事,我將有巨大的優勢。如果我真的精于此道的話,你們還能拆穿我嗎?」

一陣沉默,從沉默中蘇頡仿佛看到了一群垂頭喪氣的年輕人。他們拼盡全力試圖讓自己戰勝講台上的導師,但最後他們都失敗了。他們發現自己距離那個位置是如此遙遠,看不到邊際。

蘇頡注意到,加里和阿里斯蒂娜準備敲門,他攔住了他們。在他們差異的目光中,蘇頡將右手食指放在唇邊,做出一個噤聲的動作。

「等等。」他說,「我想再听听。」他的眼楮在黑暗中閃爍,誰也弄不清楚那究竟代表著什麼。

「我們可以用測謊儀!」一個年輕男性的聲音透過厚重的粉白色牆壁刺入了蘇頡的耳蝸,震動著他的耳膜。

蘇頡搖了搖頭,他不認為使用測謊儀是一個好主意。隨後吉姆的回答也印證了這一點。

「測謊儀是一台不錯的機器,但使用它卻不是一個好主意。它只能測試人類的應激反應,很多人都能控制自己這種反應。」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拋硬幣嗎?將裁決一個人是否撒謊交給上帝?」又是那個年輕男性的聲音,他似乎正在與吉姆針鋒相對。

蘇頡捏起拳頭,豎起耳朵。緊張的模樣與其他兩人輕松形成了鮮明對比。這一刻老加里和那個他認識不到半個鐘頭的阿里斯蒂娜仿佛成為了最佳拍檔,他們下意識的與蘇頡拉開了一些距離。

在他們心中,蘇頡的表現足夠怪異。完全不遜色于正在教師里侃侃而談的吉姆-拉塞爾。

「你說的很對,他們不能將測謊的工作交給上帝,人類是最復雜的一種動物,即便上帝也不能完全掌握我們。而我所教授的課程就是研究大腦里的反應,這些反應不是身體的應激反應,我們人類自己也無法控制。如果我們把實驗對象放入機能性磁共振成像器內,來觀察他們說謊時大腦的狀態,我們將會看到他們的背外側前額葉像聖誕樹一樣色彩斑斕。」

「但是如果謊言是不經過大腦的呢?」蘇頡突然闖進了教室,他不顧加里和阿里斯蒂娜的拉扯,自顧自的闖進了教室。

他的視線集中在講台上那個中年男人身上︰帶著單薄的金絲邊眼鏡,穿著廉價灰色襯衫、牛仔褲、禿頂、還留著一圈雜亂胡子,相比起美國人來說,他的身材並不算高大,也不能說是強壯,只能說適中而已。即便心中早有準備,但蘇頡依舊沒有想到,傳說中剪輯師吉姆-拉塞爾竟然是一個如此不修邊幅的人。

「這位同學,你說的是什麼?能重復一遍嗎?」吉姆的語氣溫文爾雅,如果光听聲音,甚至會讓人產生這是一名來自英國的紳士的錯覺。但倘若配合那一臉木然的表情,就只會讓人想到來自于西伯利亞的科學怪人。

蘇頡笑了笑,將自己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如果謊言不經過大腦怎麼辦?你能否辨別出不經過大腦的謊言。」

「我想您的認識是錯誤的,這個命題從根本上就是錯誤的。」吉姆回答,依舊面無表情。

「錯在哪里?」

吉姆指著蘇頡說道︰「作為研究人類心理的學生,你應該知道所有謊言都是通過大腦分析而得出的;只有真相才會形成條件發射。你不是我的學生,我好像從來都沒有見過你。」

「我當然不是您的學生,事實上我不是sfu的學生。」蘇頡吸了一口氣,繼續說︰「事實上,我是一名導演。」

蘇頡仔細觀察著吉姆,將他表情中的任何一絲變化都記錄下來。放在頭腦里過濾。很快就從吉姆那一瞬間的眼神閃爍中得出了一個結論︰他不歡迎自己。

吉姆-拉塞爾接下來的話也印證了這一點。

「很好,非常好。」他一邊說,一邊點頭。腦袋轉向了坐在下手的他的學生。他伸出右手,指著蘇頡說︰「同學們看看吧,這就是典型的謊言。我敢打斷,在儀器的觀察下,他的腦袋一定會呈現出聖誕樹一般的五彩斑斕。」

蘇頡被針對也不生氣,他感覺自己的到來似乎驚擾了老頭的安寧生活。

也許他躲在sfu里教人類心理學就是為了躲過像我們這種導演,蘇頡想。然後自顧自的開口︰「非常遺憾吉姆先生,您說過要拆穿一個謊言要從說謊著的動作、神態、語氣等等來分析;可我覺得你剛才已經犯了從謊言本身開始閱讀謊言的大忌。您一定是從我的年紀和所說的話中判斷我在說謊吧。」

「事實上很少有人能夠接受這麼年輕的導演。」

學生群中爆發出一陣鋪天蓋地的噓聲,可蘇頡依舊毫不退縮。他牢牢的抓住了吉姆的眼楮,讓那種閃爍無處可逃。

「事實上我確實是一名導演,我獨立執導的影片剛剛在惠斯勒完成拍攝。這也是我來找您的原因。」蘇頡停了停,臉上露出迷人的微笑︰「我需要一個剪輯大師,您就是。」

蘇頡走向講台,步子緩慢而堅定。他始終牢牢的鎖定著吉姆的眼楮,不給他任何躲閃的余地。他來到吉姆身邊,在社交距離前停下。

「認識一下吧,我叫蘇頡。」蘇頡向吉姆主動伸出手。

吉姆-拉塞爾扶了扶眼鏡,看著蘇頡。他的眼神猶豫而掙扎。蘇頡笑了笑,右手前探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消瘦的手掌不出意料的虛弱無力,軟綿綿的包裹著蘇頡的手。如果按照握手的力度來打分,他肯定只能得到d。就是最不熱情,最為冰冷的那一種。

他的手指冰冷無力,如同幾根在冰箱里放置過久的胡蘿卜。蘇頡清楚的感覺到那只手正在用力想要掙月兌束縛。

蘇頡松開了吉姆的手,臉上的早先的輕松活潑的微笑消失不見,換上了一副嚴峻的表情。他凝視著和自己面對面的這個中年男人,金色頭發和胡須中夾雜著少許斑白,面頰干癟的如同埃及的木乃伊。

也許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他的眼楮,沒有飽受生活折磨的普通中年人的那種渾濁,反而像個年輕人似得炯炯有神,只是那猶如面癱似得表情讓他看起來顯得木訥而已。

他雙唇緊閉,一言不發,顯然已經意識到了蘇頡的到來可能會徹底打破他寧靜的生活。

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鈴聲刺破了課堂的寧靜與壓抑,歡呼聲驟然而且。下手的學生們可不管教授的是非,他們拎起自己的書包匆忙的趕向了下一個課堂

最後,教室里只剩下四個人︰蘇頡、加里、阿里斯蒂娜、還有吉姆-拉塞爾。四個人面面相對,都沒有說話,氣氛看上去有些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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